第二十五章

天黑后,马车四周缀了灯瓶,忽晃晃的火苗在罩子里摇来撞去,总也离不了烛心,跳不出方寸天地。

路上人渐少,可仍不能掉以轻心。门客极有眼色,见有人过往便闭口垂眸不言,等人行去三丈远,才边走边贴着车窗喁喁,

“……都打听清楚了,据说是胡有翁下的令,不过是做戏给外面看的,谁不知道虞家门前两座看门狗,一个是蒋元,一个是他胡大人。移不移监也是扯牌子画符,糊弄上边儿,到底如何判,都得看老相爷的面子。”

“公子若不放心,可安排人走一趟。只是眼看日子近了,就怕引火烧身,又生事端。”

他自以为面面俱到,面上露出自得的笑,猛不丁被声冷哼拽回神,不敢再有些许松懈。

只听公子辛说道,“胡大人是有意思,名有翁,字入山,里外写满算计,唯独缺了心眼。”

那人低下头憋笑,想起里面这位主子从来学不会客气。

“那您瞧这事儿,是不是虞家……”

隔着一扇挡风的窗子看不见脸,也能听出公子辛口吻中罕见的倦意。昨日聂家的马车载着人上门,京府衙门和京畿卫处处是人精,少不得事后揣摩其中关节,连带看姚织的眼色也意味深长。

出人意料的,虞岚与聂辛这两人,一个过门不入,一个避而不见,倒是罕见地步调一致,没有节外生枝。有人来认了尸,案子便好办许多。不过也有些疑点无从求证,凶手被虞都尉就地斩杀,用他的话说,是那人眼见人赃俱获一心求死,他又一门心思放在那柄可疑的刀上,自然不会多做防备。

本以为死的两人都不是什幺角色,一命抵一命,案子就此打住也是常理。可巧就巧在其中一人的身份十分耐人寻味,事后翻看户籍竟也是云州人,寻着根摸下去更了不得,连虞相都被擡出来。那位哭得肝肠寸断的小娘子是一问三不知,真真假假正教人摸不清头脑,还是翰林院的蒋大人亲自跑了一趟,传相国的话叫停,先收敛尸身再做打算。

“辛公子,到地方了。”

门客被打断思绪,擡头却发现并不是金又还的牌匾。

这两日公子辛出门的次数明显多了,也不避着人,上下都知道他把姚女带在身边。京府衙门那边被封了口,可办事的人不是傻子。归根结底又是虞聂之争,眼下事态尚不明朗,衙门里已陈了两具尸,真是要往深处细究,指不定说过的哪句话、看到的什幺事,都能被揪到台前抖个干净利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手的一概闭目塞听,生怕来日死得不明不白。

不过也防不住众人心里纳闷,就说多有意思,亲爹是虞相旧识,女儿跟在聂辛身边,牢里还有个立场不明的女婿,明日那儿戏过场似的会审立刻变得万众瞩目起来。

公子辛下了车,里间早有人候着,巴巴儿引着贵人朝楼上去。门客两手插拢躲在檐下避风,冻得人不住地哆嗦,只得想些杂事分散精神。思绪转着转着,飘回了早先的一幕。

那时牢里刚传出死讯,他们一群人急得团团转,生怕这种晦气事碍上聂大夫的身,凑在门前等着进言。到头来老的没见着,反而是最不正经的公子辛出面,几句话把人打发了。

他顶着一张狐狸脸,眼皮懒擡一下,姿态傲慢,“仕子闹事,何为?”

答,“为不公。”为无辜死去的同窗,为晦暗不明的前途。

又问,“谁人之过错,谁人之功德?”

答,“大夫之失,相国大德。”自四月聂仲甫在朝堂上把苗头对准国子监,踩了读书人的尾巴,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仕子闹事的背后是以聂家为首的公卿门阀借此机会给圣上上眼药,此消彼长,一向乐于提拔寒门子弟的相国据理力争,为虞家博得万千美名。眼看着案子撞上皇子大婚被搁置案头,牢里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命如草芥,死得无声无息,在此关头交由大理寺复审,加之胡有翁的背景作保,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出是谁撬动了其中关节。只待此事尘埃落定,怕是放眼九州,从此案台不供孔孟,该给他虞相国塑金身了。

人人心知肚明的事,为何还要费工夫再问一遍?门客面面相觑,等擡眼看向神色泰然的公子辛,一人惊叫出声,

“将计就计?!”

虞家想要充翼二州,那就给他们好了,自始至终聂仲甫就没把那些算计看在眼里,更何况下旨抓人的是圣上,延后再议的也是圣上。这天下可供博弈的棋子太多了,相国想吃香灰当活神仙,聂家可不和他争,商人本性,捏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才是硬道理。

虽然不知聂大夫留了什幺后招,再看向公子辛那副跋扈的眉眼时,众人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心安。

既然由得他上天入海,看来离大难临头还远着呢。

思及此,门客对那位姚姓娘子愈加好奇,频频探头朝上看,试图瞥见几眼端倪。

客栈的厢房里,姚织和公子辛一坐一站。屋里点着蜡烛,她披一身打补丁的宽大旧袄坐在浑浊的光亮中,擡眼看去似是落满了灰。短短十二个时辰,整个人像一枝脱水干萎的花,连发梢都失去了光彩。

里外进出的是何人也不在乎,只把洗得发白的包袱抱在怀中,眨也不眨地盯着桌上一点凝干的油渍看。

聂辛进门后先是四下环视,把这间便宜厢房尽收眼底。他难得没摆酸脸,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就着楼底门前的灯笼看清对面酒楼牌匾上的字。

周身裹在玄色狐裘大氅里,露出霜白的一张脸,屋里烛火被风扰得忽明忽暗,看不清五官,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他没在窗前久待,片刻便转过身,隔着圆桌与姚织对坐,擡手掐了烛心,丝毫不在意火苗在指尖燎过。

屋内霎时坠入黑夜。窗子还开着,随风送进不知何处的光亮,堪堪落在两人脚边。

是姚织率先开口,问道,“是你幺?”

她声音哑得像刮锅,吐字如游丝,面子里子都耗损得厉害。

聂辛回道,“不是。”

“哦。”她应了很久,才接上下一句,“不是就不是吧。你不屑撒谎的。”

聂辛稀奇地正过脸,黑茫茫一片,只能看清臃肿的轮廓。他以为姚织憨傻,没想到人家大智若愚,少了好些心眼,反而能参透本质。

就听她继续说道,“他们说我爹曾是相国的学生,还有翰林院的旧识,我都不知,可那又有什幺关系?他一生重仪态,到头来死在了泔水桶里,那幺多人看着,都是为了我。”

耳边的声音起伏不定,轮廓也跟着哆嗦,聂辛想到昨日白间匆匆一瞥的尸身,当时心肠硬得像石头,十分不屑:以为是何等人物,夸得好听,三千学子之首姚顶天,不过尔尔。

手指碰到袖间那封拆开的信,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站在高处的人是真不能往下看,看久了心会飘到地上,被尘世的烟火人情瓦解得四分五裂。他不习惯扮好人,以往有卫照唱红脸,只管一条路走到黑,如今单枪匹马,还挺想念那些被当做坦荡小人唾骂的日子。

待此事一了,估计能招来更多的口诛笔伐。

好在中都的风景他已看厌,还是早些回到云州去,数着日子等春暖花开。

聂辛偏过头,指头有节奏地敲着桌板,像是一声声残忍的催促,直到屋中微弱的啜泣声消失殆尽,他迟迟起身,头也不回地说道,

“再拖下去天该亮了,走吧,是得办正事儿了。”

程老爷自大理寺狱中走了一趟,是两只腿进,四条腿出,几个家仆或推或扛地扶他上马车,临门一脚踏空,屁股在雪地上跳了两跳,把人吓回了神,连滚带爬往车厢里进,一溜烟跑回下榻的客栈,嚷着要南下返程。

门还没出,被一口官话的带刀缇骑堵在屋里,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天冷路滑,咱们也是好心,老爷别见怪。”

他好不容易把视线从明晃晃的刀身上移开,抱着肚子小声问,“大、大人看何时方便?”

“我算算啊,”那人当真像模像样地翻着白眼掐指尖,口中念念有词,“两日后雪霁初晴,宜破土安葬出行,好日子。”

话音一落,那座肉山“咚”地落地,周身尘土扬起三尺高。

有了程老爷在前,姚织的到来算不上突兀。她依旧裹着那件不合身的旧袄,不复昨日在马车里坐立不安的样子,偶尔有忽闪的光经过,也只照见神色黯淡,仅有藏在枯草发丝间的两粒粉玉坠子摇来晃去,勉强能看出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那家小二初初见她眼睛都直了,许是没想到姚先生口中半点不沾假,哪怕眼睛肿成核桃,仍是人群里拔尖出众的美貌。他目送着人一路上楼,脖子被风灌透了,才猛地一拍脑门从柜台下摸出一封信,刚要跟在后面献巧儿,不防脊背徒然一道凉意上涌,扭过头与另一抹姝色四目相对,蹦到喉咙口的心瞬间落到裤裆里,夹着腿根乖乖把信上缴,实在难以启齿被吓出几滴尿。

他后来才听说姚先生一夜未归是半道儿叫人杀了,回去后奇怪了好久,怎幺他当时的语气就像是知道自己活不成呢?难道真的是劫狱被逮着,就地正法了?不敢多想,公子辛不言不语不怒不笑,单单一瞥就够喝一壶的。

这还不算完,走了瘟神迎来阎王,好在虞岚是公事公办,核查名簿无误后,拍马赶回府衙交差,半滴口水都不浪费。

聂辛不止一次见过这对耳坠,尤其在得知姚子培的底细后,借着找人的由头把话套个干净。他自幼在珍宝堆里打滚,一眼看出不是什幺稀罕玩意,这种成色的首饰别说是相府,云州随便拎出家珠宝铺子都摆不上台。他让人准备了那幺些金玉翠翘,从不见她留恋分毫。

行到地方车还没停稳,就听见有人急急跑来报上名讳,

“下官大理寺寺丞赵隗安,敢问是聂家辛公子贵驾?”

早晚这两次探监是走的公账,不偏不倚,把相国和聂家的面子都照顾到,还不能坏了规矩,支使官员从旁记录。

不知车夫说了什幺,赵隗安一叠声的“是是是是是”,每个字都溢着笑。

姚织拢拢衣襟,手一碰到门,被一股力踩住裙边,她平静地旋过身问,“辛公子,您不一起去看看幺?”

明明在窄小漆黑的车厢里看不见对方,一路无言,可眼下隔着一臂的距离,彼此的心思仿佛在呼吸间昭然若揭。

问完她自己答了,“也是,您怕是早就参透了。”

意料之外地,聂辛没有恼,而是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你昨日去到京府衙门,可见着京畿卫的人?”

姚织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那夜在金又还误被浇了一头酒水的始末,

“您是指那个什幺都尉?”她嗤地轻笑,“我给我爹收尸还忙不及……”

“不是他。有没有一个姓仇的,人高马大……”

“辛公子!”姚织突然拔高声音,语速飞快地遮掩哽咽,“我爹死了,我见到他最后一面还是两个月前。不论是丁大哥还是他,来了中都都没有什幺好结果。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哪个都尉哪个大人幺?我睁开眼闭上眼,周围全是豺狼虎豹,你能指望我记得他们姓猪狗还是牛羊?”

她说完这一通话,心里竟然畅快不少,甚至恨恨地想最好激怒他一刀砍了自己的头,还能敬他有始有终。

气氛再次凝固,过了半晌,聂辛移开脚尖,复又从鼻腔里哼出熟悉的不屑,

“胆子不小。”

姚织一把扯过衣裙下了马车,怒意在脸上烧出些许鲜活,赵隗安听见动静转过头,恰好撞上她一双盈满泪、燃着簇簇明光的黑瞳,一眼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小跑上前引路,走近了看,直叹一颦一蹙更加动人。

只可惜了。

他提着灯侧身下台阶,小声嘱咐,“姚姑娘,您小心路。”转过一个又一个弯,眼前早有狱卒立身等候,见有人来,从腰后扒拉一大串钥匙,摸出一枚捅进锁眼。

“咔嚓。”

赵隗安走到门前,不见人跟上,于是举起油灯朝后望去,“姚姑娘?”

她顿在三尺之外,两手紧紧握着衣身,目光一瞬不瞬地黏住牢门,俏丽的脸上惨如白灰,不忍也不敢再踏足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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