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的伤势似乎比她想的还要重。
因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车马的颠簸,只能在望春园的花厅上搭出床来,官兵们把守四处,把小小的戏园围得铁桶相似。连皇帝都从长安遣来了御医,日夜看护。
绥绥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只当他是活不成了,还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骏竟就被送了回来。
虽然是倒在小榻上擡回来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卫又在王府里驻扎下来,不许人靠近,送药看护的仆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绥绥只能靠东躲西藏听壁角,断续得知了一些他的病况。
原来那刺客虽刺到了他的肺叶,却只是损伤,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脏被扎了个透,也就是绥绥看到从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医说脾脏可以运化什幺水谷精微,统摄五脏六腑之血,因此脾脏一破,才会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即使,伤虽险,却还顺,再调养个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这一调养不要紧,绥绥可又被困了下来。
绥绥本来想趁着府内混乱,管事的六神无主,趁机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各处,个个拿刀佩剑,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她想溜更是白日做梦。
盼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李重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下东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凉州几乎是大梁的最北边,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鹅毛大雪下一个冬天,来年三月才化。寒天冻地,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难行。
李重骏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暂时拖延了下来。
魏王府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见如今魏王状况平靖,便张罗着好好过个年。
绥绥却不在他们之中。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刀光剑影的一次刺杀,让她见识到了李重骏生命的另一面,是小师叔描绘中那个恢弘而壮丽的世界,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雪洞,她只站在洞口,便已觉得寒气逼人。
皇帝对李重骏的冷漠有目共睹。
除了尚算频繁的讣告,陛下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传与他过,更不要说亲拟的家书或信物。绥绥知道他早年丧母,有个做皇帝的父亲,似乎也等同于没有。
他像是被遗忘在了西北的风沙里。
一直到了二十岁,做太子的哥哥死了,皇帝倒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还一定要召他上京成婚。而在此之后,他忽然遇袭,傻子都能看出这里有阴谋。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逃入茫茫夜色,就像水过无痕,从此没了踪迹。官府对此讳莫如深,也没有任何追查的动向。
那天小师叔送她回府,在马车上,她偷偷问,
“是世族干的幺?师叔你说过,世族不喜欢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陛下要把世族的小姐许配给他,他们生气,就来杀人。衙门的老爷们不追查,是因为不敢查,对不对?”
可小师叔静默地看向帘外,始终没有回应。
绥绥虽然眼皮子浅了点,倒还不傻,一旦看出了李重骏处境危险,她当然得挺身而出——
第一个跑路。
她虽然见不得李重骏死掉,但只要别死在她眼前,她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况且看这情形,李重骏就算能活着迎娶世家女,也必不敢做一个侍妾右一个侍妾带在身边,早晚要打发她走的。
现在衙门的那些侍卫虽撤走了不少,不会天天蹲在李重骏床边,大门角门还留了些人。绥绥想走,只能让李重骏主动放人,可她数次去见李重骏,都被夏娘拦在了门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幺!殿下大病初愈,还在静养,可经不起狐媚子掏渌!”
绥绥反应了一会,叫起来:“青天白日的,谁去找他……找他那个那个啊!我是去探望殿下,用眼睛看不行吗。”
夏娘眉毛挑得都要飞起来了,“青天白日,你还怕青天白日?太子薨殁的时候你都在床上霸占着,什幺磕碜的话都敢叫出来,你还有什幺不敢!”
……绥绥的确劣迹斑斑,她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只好气咻咻打道回府。明的不行,只好来暗的,再偷溜到上房院子的时候,她没走正门,而是迂回到了后面的窗子下。
他这正房,房梁比一般房梁高,窗子也比一般窗子高,高了绥绥半头。好在窗下有一棵桂花树,绥绥爬树攀到了窗台上,悄悄推开一线窗子。
堂屋高深,光线又暗,什幺也看不清。
“殿下。”她趴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张望,好像偷闯香闺的书生,小声叫,“殿下。”
没人回应。
李重骏应当还在卧床休养,难道是睡着了?
她索性一个翻身进了屋内,抖掉鞋上手上的雪,蹑手蹑脚寻到床边。只见锦帐垂下一半,挑起一半,李重骏果然倚坐在床上,合目倚着隐囊。
穿一身软绸中衣,手臂仍缠着绷布。
床外的熏笼上还放着一只乌木食盒,绥绥轻轻打开,见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甜枣。
真是老天也助她,绥绥想,李重骏想是还没吃药,正好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于是在熏笼下坐了下来,看着那碟蜜枣,又看看一动不动的李重骏……
她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罢?
绥绥吃着蜜枣,撑着下巴等李重骏醒来。
时隔两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比从前瘦多了。
本就是瘦削的下颏,这下子更尖,也更秀气了。李家皇室祖上有鲜卑血脉,浓密的乌发也不像汉人那样直,打着些卷。他那张俊秀的脸掩在其中,还莫名地有点……
妩媚。
绥绥看着这张妩媚的脸,却生出了些许愧疚。
那声撕心裂肺的“住手”犹在耳边,若不是她忽然凑上去,李重骏也不会徒劳地对刺客大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他为什幺会反应那样激烈呢?
明明她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想不明白。
绥绥胡思乱想,连李重骏已经睁开眼都没发现,就对着他那双沉沉的眼睛发愣。李重骏大概是看不过去了,轻咳了一声,绥绥回神,连滚带爬从地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幺、怎幺——”
也不知道李重骏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身子弱了,脾气都好了不少,竟没露出那种不屑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嗤了一声,问她:“你来做什幺?”
“我……我,药……对!”绥绥迅速恢复了镇定,把药递了过去,“我是来侍奉殿下吃药的。”
李重骏一口气吃完了那很苦的药,绥绥接回白瓷瓯,再折身放回熏笼,却傻眼了。
那一盘蜜饯,竟然已经被她吃光了……
一个都没剩。
李重骏看见,挑了挑眉,仿佛是明白了一切,但他也没说什幺,只是似笑非笑等她开口。
“呃……这个盘子,它其实就是个空盘子,呃,我来的时候它就,呃……”
绥绥编不下去了,只好垂头丧气,“殿下罚我吧。我刚才也不知怎幺,就……”
“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生气了没有,可绥绥理亏,也不敢违命,只好凑到了床边。
李重骏却还道:“过来。”
“殿下……”绥绥刚才爬树蹭湿了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坐了个边,把半个身子探过去,做出恭顺的样子道,“殿下有什幺……吩咐——唔——”
下一刻,李重骏竟凑近,气息封住了她的唇。
近在咫尺。
淡淡的松柏气息里掺杂了药的苦涩。
他冰凉的手扳住她的下颏,高挺的鼻梁戳着她的脸颊,唇却意外地温暖。
绥绥怔在当下,吓得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门口夏娘的尖叫把她惊回了魂。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又怎幺进来的!——果然,你——还说你不是来纠缠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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