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线题。”贝克曼选择了一个简单的题目,“敬爱的?”
芙蕾雅扶着皮肤下梨花木的椅子,拉着长音,不情不愿地回答。“祖国——”
“亲爱的?”
“妈妈。”
“丰满的?”
“老师!”
贝克曼一拳砸到她脑袋上。
“昨天的课文复习了吗?”贝克曼忍住怒火问。
“复习了。”芙蕾雅没劲地回答,眼睛直盯着窗户,上面有两只黑乎乎的小虫子正在打架。
贝克曼在玻璃上弹了一下,虫子立刻飞走了。芙蕾雅大失所望。
“听写!”贝克曼冷酷地说,“把你的本子掏出来。”
芙蕾雅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本子。
贝克曼说:“shi jian。”
芙蕾雅趴在桌子上握着铅笔写,死死挡住样子像是写下了一个可怕的秘密,生怕谁看了去。
贝克曼越过芙蕾雅的肩膀,看见她歪歪扭扭地写下:时间。
虽然字很丑,但至少写对了。
贝克曼点点头,继续:
“sheng bing”
芙蕾雅咬了咬笔头,犹豫着下笔:生疬
贝克曼忍住怒火,继续:“xiao sheng”
芙蕾雅:小壭
“ji hui”
芙蕾雅:几会。
“够了。”贝克曼黑着脸合上书。
芙蕾雅看了看天花板,忽然乐了,心想这个字我会,自信满满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哆了。
“造句。”贝克曼摁着鼓鼓做跳的太阳穴,咬牙切齿,“说人话总会吧?”
芙蕾雅咬着嘴唇瞪着他。
“指手画脚。”
芙蕾雅大喊:“贝克曼对我指手画脚!”
贝克曼眉头一皱,虽然带着情绪,也不算用错了,勉强点头。
“拉帮结派。”
“贝克曼拉帮结派!”
“太简单了!不要只加一个主语,下一个词:鼠目寸光。”
“愚蠢的贝克曼鼠目寸光!”
“作恶多端。”
“可恶的贝克曼作恶多端!”
“小肚鸡肠。”
“恶心的贝克曼小肚鸡肠!”
贝克曼冷冷地又吐出一个词,“英勇神武。”
芙蕾雅一下擡起下巴,鼻子翘到天上去:“芙蕾雅大人英勇神武!”
贝克曼彭的一声把书扔下,打开书桌捞出戒尺。
芙蕾雅顿时就蹦起来了。
“下一个词:”贝克曼咝嘶地说,戒尺拍在他手心啪啪直响,“英勇帅气。”
芙蕾雅含泪道:“贝克曼英勇帅气……”
“诗词!”贝克曼牙都在颤了,“都是我讲过的。我说上一句,你说下一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
芙蕾雅抓头,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相关的记忆:“一晃白鹭上青天?”
贝克曼这个火啊,但他忍住了,想看看芙蕾雅到底能错几个,他压着嗓音继续问。
“举杯望明月?”
“明月……明,明月照沟渠!”
“借问酒家何处有?”
“姑苏城外寒山寺?”
“廉颇老矣?”
“红,红杏出墙!”
“国破山河在?”
“家和万事兴!”
贝克曼老不说她错,她还自以为糊弄过去了,越答越溜,越答越自信。
“红酥手,黄藤酒?”
连犹豫都没有了,芙蕾雅把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诗直接喊了出来:
“两个黄鹂鸣翠柳!”
慈悲为怀,后面的事情就不说了。
阳光灿烂,午后的房间温暖宜人,芙蕾雅的心却拔凉拔凉的。
她捂着屁股做数学题,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恨不得立刻蹦起来。贝克曼在她身后啪啪拍着戒尺,忍耐着怒意奔腾。香克斯的红脑袋从门口冒出来,小心翼翼地看进来。
正东张西望的芙蕾雅一下就看见他了,丢下笔,哇哇大叫着跳起来,奔向香克斯。香克斯笑着接住她。
贝克曼啧了一声,道:“今天到此为止。”
芙蕾雅喜形于色:“OH YEAH——!”
“下周一。”贝克曼冷酷地说,“我要听你背《我以火的十字》。”
“啊——”芙蕾雅哀嚎。
“不许嚎,那幺短,十分钟就背下来了。下周一一早,你要是背不下来。”戒尺敲击手心发出可怕的声音。
芙蕾雅一下背过手,紧张地保证:“我我我我——一定背下来!”
周一的早上,太阳升起来,照耀着雷德弗斯号的甲班。东面的天空泛着桃白,露珠挂在甲板上犯出清新的味道。今天的天气十分美妙,芙蕾雅的心情就不那幺美妙了。
“芙蕾雅。”
“没人应。”
“芙蕾雅!”
“没人应。”
贝克曼推开后厨的门,门后的金属桌上摆着满满一桶削好皮的土豆。他的眼睛眯了眯,走进去转了一圈,弯下腰看看桌子底下。没人。
他又走上甲板。甲板被刷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散发着肥皂的味道,绳索和渔网整齐地堆在一边,透着一股讨好的意味。
贝克曼冷笑了一声,摸出一根烟点上,白色的烟雾慢慢升向天空。每次芙蕾雅一乖乖干活,就代表接下来一整天肯定有贝克曼可气得了。
拉基·路打着哈欠走出来,一下愣了,退回去又再开了一次门,门外还是干净的甲板。
“见鬼了。”他说,“今天又要发生什幺?”
“她的小屁股要开花了。”
“她干了啥?”
“问题是她没干什幺。”贝克曼说。他深呼了一口气,大喊:“芙蕾雅,躲不掉的,快出来。”
身后传来一阵轻响,贝克曼一转身,抓着领子把芙蕾雅从酒桶后面里揪了出来。
“诶呦呦——”芙蕾雅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不是贝克曼吗?早上好啊。”
“你起得挺早啊。”
“这不是干活嘛。”芙蕾雅抖抖抹布,脏兮兮的小脸上展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干活?”
“对啊。我今天削了土豆,擦了甲板,现在正要去洗衣服呢。”
“洗衣服可以等会再说,你的书背下来了吗?”
芙蕾雅一下变得愁眉苦脸,眉头不停滴扭来扭曲,嘴里“这个,这个”不停。
“书……”芙蕾雅的五官扭成奇怪的形状,小声喃喃,“什,什幺书啊……我不知道啊。”
“别装蒜。我一周前就告诉你了,周一,也就是今天,要考你背书。背得怎幺样了?”
“我我我我……”芙蕾雅着急地思索,不知道该用个什幺借口才能逃避惩罚。要是香克斯在就好了,香克斯在贝克曼就不敢打她了,但香克斯十点才起床呢,贝克曼也知道,他肯定是专门挑着香克斯不在的时候来找她的麻烦——哼,大坏蛋。
贝克曼手伸到背后,慢慢摸出一把戒尺。
芙蕾雅顿时藏起小手,喊出声:“背下来了!”
“那就背。”
芙蕾雅顿时傻眼了,抓抓脸颊,支支吾吾。
贝克曼的眼睛眯起来。
甲板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好奇地看着他俩。
芙蕾雅精神一阵萎缩,不由自主地到处乱看,结结巴巴道:“那个,我,我还要干活,等我洗完衣服……”
“洗衣服又不急。”
“急的,他们都没衣服穿了。”
“他们光着也能活。”贝克曼无情地说。
“啊……香克斯还要我帮忙刷牙穿衣服,我得去帮他。”
“他断了一条胳膊不是断了两条胳膊,他自个能做。先把诗背了,两分钟就够了。”
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嘀嘀咕咕,还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炸在她耳朵里,她愿意用一切换取自己立刻消失。
慌乱,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她茫然地看着前面,眼前好像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只是幢幢鬼影,她觉得这个场景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如此高压的紧急情况下,她勉强找到了对于那首诗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
“嗯……我我我——我以——”
“火。”
“哦对!我以火的十字,在你的地图——”
“身体的地图。”
“在你身体的地图,嗯,地图上——”
“烙下。”
“在你身体的地图上烙下印记离开——”
“离去。”
“离去。我的嘴穿过——”
“像。”
“我的嘴穿过,像——”
“一只。”
“像一只,一只,蜘蛛……?”
“对。”
“像一只蜘蛛——”
芙蕾雅等待着,却在没有等到任何提示。
甲板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了。贝克曼教训芙蕾雅可不是每天都能看见的,他们最喜欢看那小女孩闹腾腾地折腾贝克曼了,能让芙蕾雅吃瘪和让贝克曼吃瘪一样都是稀奇而让人兴奋的事情,更别说两件事一起发生。
芙蕾雅听见他们发出嘻嘻笑声。芙蕾雅的胃里好像多了一块石头,沉沉地往下坠。
她擡起眼皮小心地看向贝克曼。贝克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酷,神情不屑,好像再说芙蕾雅是个没文化的笨蛋。
世界突然产生了变形,甲板笔直的接缝线条变成了不断起伏的波浪,海面忽远忽近,每张人脸都无限地变大拉长,笑声巨大而刺耳,山一样压在芙蕾雅身上喘不过气。
她低下头,喃喃:“我背不下来。”
“手。”贝克曼冷酷地说。
芙蕾雅的手缴了一阵,慢吞吞地伸出来。贝克曼拉过来。
一共十下,贝克曼控制着力度,让她既能感到疼,又不至于受伤。他做好了要跟芙蕾雅拉拉扯扯,忍着她大吼大叫,死缠烂打逃避惩罚的准备,她每次都这样,十下其实能打到她手上的有三下就不错了。但今天芙蕾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结结实实地挨了这十下。
贝克曼大吃一惊,越打越轻,狐疑地看着她。
见芙蕾雅真的挨打了,甲板上的气氛一下火热起来,大家跟过年一样高兴,兴奋地叫着贝克曼和芙蕾雅,拍手称快。
芙蕾雅一直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挨了多少下,等感到手上没有力道了,便把手收回来,扭头就走。她走得又急又快,整个背影缩起来,简直都不像是芙蕾雅了。
贝克曼犹豫了一下,转了下烟头,啧了一声跟上去。
她显然知道贝克曼在跟着她,芙蕾雅整个背都是僵直的。她越走越快,贝克曼也越跟越快,芙蕾雅为了甩开他不断地加速,最后直接在走廊里跑了起来。她没忍住擡起手臂在脸上抹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贝克曼心里咯噔一下,他一下冲到芙蕾雅背后,抓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
眼眶红得不像话,泪水已经满得满脸都是,尽管她死死咬着牙,但下颚还是抖得厉害。绿眼睛隔着泪水倔强地瞪着贝克曼,下唇不自觉地撅起来,不停地吸着鼻子。
贝克曼直接就傻了。
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对付鼻涕小鬼的男人现在站在鼻涕小鬼面前手足无措。他张张嘴,只有烟掉下来,屁都说不出来。
芙蕾雅搡了他一把,推开他的手转头就跑。
贝克曼连忙抓住她的手。
“喂芙蕾雅,你——”
“放开我!”芙蕾雅爆发一声大喊,一起爆发的还有她的哭声。她努力压抑住,但还是哭得越来越凶,不停地的打着嗝,一句完整地话都说不出来。
贝克曼慌乱地抱着她的肩膀,轻拍她的后背。
芙蕾雅挣扎了一阵,挣不开,慢慢不动了,蹲下地上嚎啕大哭。反正已经被看见了,她也不再忍了,眼睛一下开了闸门,不可收拾地泛滥起来,难以言喻的委屈与伤心,一直以来的诸多烦恼一下全都涌上了心头,她自己都不知道怎幺会这幺伤心,哭得浑身都抖了。
贝克曼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办,她很希望现在香克斯或者波利就从哪跳出来,立刻就把芙蕾雅哄好。但此刻这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芙蕾雅很明显就是他给弄哭的。贝克曼头皮发麻,喉咙发紧。他抓抓头发,把烟吐出来,抱着她的肩膀,很生疏地安慰她。
“背不出来也没事……”
芙蕾雅呜咽着,哭得更大声了,一抽一抽,脸蛋不正常地红。
“我——我——我好笨!”
“你不笨!”贝克曼连忙说,“你不笨,谁都背不出来,真的。”
“你,你——你、就就就就,能!”
“我也不行。”贝克曼说了实话,“我今天早上现看的。”
“呜呜呜——雷、雷利——”
“雷利也不行。”贝克曼一口咬定。
芙蕾雅眼睛瞪起来,怒吼:“他可以!”
“好好好好——他可以他可以。”现在芙蕾雅说什幺都是对的,她说地球是方的,太阳是红的,贝克曼是大傻瓜,那她也是对的。
“呜呜呜呜呜——我,我,我好笨……”
又绕回来了。贝克曼头疼地摁着太阳穴。
“大家——”芙蕾雅抽泣,“大家,都,都,都笑话……”
“他们都是白痴,他们都错了,我也错了。别哭了别哭了,大家不该笑你的,我骂他们。”
芙蕾雅大声地吸鼻子,贝克曼掏了掏,套了张卫生纸给她擤鼻涕。
擤完鼻涕继续呜咽,“大家都——都,都,不喜欢我!”
“没有没有!”贝克曼立刻说。
“你,你,你说的!”
自作自受的时刻降临了。贝克曼叹息,“我骗你的。”
“为、为什幺?”
“你太可爱了,大家都太喜欢你了,我怕你无法无天。”
芙蕾雅抽抽噎噎,“你,你说谎!大家,都,都不喜欢我,都嘲笑,我!”
“真没有!”贝克曼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只要她别再哭了。
“你,你,你,你对我很很不好!波,波,波利也不跟我玩。”
贝克曼说不出话。
这让芙蕾雅认定了贝克曼就是在骗她,大家都不喜欢她,她不禁悲上心头,又痛哭起来。
“雷,雷利——!呜呜呜——雷利先生——哇哇哇哇哇!”
贝克曼头都大了,他上哪给她找雷利去啊,他就是真能找到,香克斯还不得跟他拼命。
他转着圈安慰她,企图用其他东西转移她的注意力。
芙蕾雅越哭越伤心。她现在相信自己就是一个没人爱的小可怜,整艘船上都没人喜欢她,贝克曼不喜欢他,波利不喜欢她,香克斯也不喜欢她。这就意味着整个世界都不喜欢她,她又孤独一人了。这全是因为她是个白痴,背不出诗的小笨蛋,连字都认不齐全。她伤心欲绝,恨不得直接自绝于世。
直到她听见贝克曼说要带她去坐摩天轮。
芙蕾雅一下止住了泪,既期待又不太信任地看着他。
“真,真的吗?”
贝克曼长叹了一口气,只要她不哭了,干什幺都行。
贝克曼偷偷摸摸带着芙蕾雅上了岛,摸进游乐场。
一个男人和一个明显哭过的小孩,这种组合如此常见以至于不能引起周围人的一点注意。
芙蕾雅揉着红红的眼睛,一只手拉着贝克曼的小拇指,同时贝克曼手里还提着三大袋玩具,两包衣服,两个帽子,一张游乐园地图,臂弯里塞着三个毛绒玩具——他打气枪赢得,头上带着一个兔子耳朵。芙蕾雅头上也带了一个小猫耳朵,脸上是贝克曼画了巨额让游乐场工作人家画的彩绘,手腕上多了一串漂亮的彩珠手链,嘴边油乎乎的,是热狗、棉花糖、冰激凌没处理干净的尸体。
贝克曼正在盘算着接下来要带她去玩什幺,芙蕾雅嘶哑的声音传过来。
“贝克曼……”她委委屈屈地喊,“眼睛,睁不开。”
“进东西了吗?”
贝克曼放下东西,弯下腰,拉开她的手,看了看她的眼睛。
手指下女孩的小脸软软的,热气腾腾,好像还有没干涸的泪。她闭着眼的睫毛在他手下颤抖,头发里散发着潮湿的气味。他摁着她的太阳穴,咽了口唾沫。
他撑开芙蕾雅的眼睛,轻轻吹了一下。芙蕾雅眨了眨眼,离他极近得绽开一个笑容。
“好了!”
贝克曼退后一步,他又想抽烟了。
“你想玩什幺?”贝克曼问。
“云霄飞车!”
“不怕嘛?”
“不怕!”
“那一会不许哭。”
“我才不会哭呢!”
贝克曼看了看她红红的眼睛,现在眼眶上的泪还没完全干呢。注意到他的目光,芙蕾雅脸红了,胡乱抹了一把。
“走吧。”贝克曼说,带着芙蕾雅轻去排队。
队伍那幺老长,芙蕾雅一开始还激动地听着头顶上传来的尖叫声,半个小时后就开始蹲在地上,哀声连连。
“啊……”芙蕾雅把上半身垂下去,恹恹地说,“还有多久啊……怎幺还没排到?”
“云霄飞车人就是多。”
“我好累哦,贝克曼。”
“这才多久,根本没有你的训练量大吧 ”
“但是好无聊……”芙蕾雅的嘴嘟起来。
贝克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那你要干嘛?”
芙蕾雅小心地看了看他,把手插进他宽大的手掌里。贝克曼忍住了,没有直接甩开她的手。
“你的手好烫哦。”
“我体温高。”
“哦……”
芙蕾雅眨眨眼,又看了看贝克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幺就直接说。”贝克曼没好气地说。
芙蕾雅用脚尖滚着一颗石子。
“那个,贝克曼……”
“嗯?”
“你真的喜欢我吗?”
贝克曼咬着烟头,不说话。
芙蕾雅嘴巴一瘪,又开始打颤。贝克曼真是服了,他连忙回答:“喜欢,喜欢,行了吧,千万别哭了。”
“说谎。”芙蕾雅嘟哝,揉揉眼睛。
“别揉,又该进眼睫毛了。”
“你没反驳我说你说谎!”芙蕾雅放下手,噘嘴,“你果然不喜欢我。”
贝克曼叹气,他仰头看向天空,怀疑芙蕾雅就是上天派下来折磨他的。
“喜欢。”他没脾气地说,“我特别喜欢你。”
“可你对我不好……”
“你是香克斯的女人。”
“不许那幺叫我!”
贝克曼斜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芙蕾雅瞪着他,忽然下颚颤抖,泪水又涌了上来。
贝克曼快跪了,他死死咬着烟头,掏出纸巾给她擦擦脸。
他真的很怀疑:“你这家伙,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芙蕾雅哭着喊:“不许那幺叫我!”
“好好好,我不那幺叫了,乖,别哭了。芙蕾雅?芙蕾雅,我以后都叫你的名字好不好。”
“你早就该这样了!”
芙蕾雅吸吸鼻子,不哭了。
贝克曼叹气。
“你对我不好。”芙蕾雅带着浓厚的鼻腔,娇蛮地命令,“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行。”
“我不要背书了。”
“……我给你找点简单的行不行。”
芙蕾雅噘着嘴思考,商量:“不能超过十行。”
贝克曼叹息,“成。”
“我也不想做数学题。”
贝克曼咬牙,“一道都不做?”
一道都不做好像是有点过分了。芙蕾雅擡着下巴思忖,“那,那一天只做五道。”
“……行吧。”
“还有,还有,以后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考我。”芙蕾雅认真地说,“要偷偷地考我。”
贝克曼点头,“成成成。”
“你以后也不能叫我小笨蛋了!”
贝克曼犹豫了,看了看她,试图商量:“不是挺可爱的吗?”
“一点都不!”芙蕾雅怒吼。
贝克曼勾勾嘴角:“那,小东西?”
“小、小东西也不行!”芙蕾雅红着脸咕哝,手指在背后动了动。
“还有什幺?”贝克曼问,“一口气说清楚。”
芙蕾雅擡起头看了看他,小声地咕哝。
“什幺?”贝克曼没听见。
“我说!”芙蕾雅羞愤地喊,“《我以火的十字》——”
“你可千万别再提这首倒霉诗歌了。”
“我想听……”
贝克曼叹息。正好他们挪到了有椅子的地方,贝克曼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
“坐到我身边来。”
芙蕾雅立刻乖巧地坐过去。
贝克曼目视前方,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空中弥散,视线落到了遥远的地方,他回忆了一下那首诗歌的内容,翘起脚,另一条自然地伸到前方,舒展着身体。
“我以火的十字。”贝克曼低沉的声音富有磁性,响在芙蕾雅的耳朵里。
“在你身体的地图上烙下印记离去。
我的嘴穿过,像一只蜘蛛,试着藏躲。
在你体内、在你身后,畏怯的,被渴求驱使。
在暮色的沙滩上有好多的故事要告诉你,
哀伤而温驯的娃娃,你不会再哀伤了。
一只天鹅,一棵树,某些远离并令人快乐的事物。
葡萄的季节,收割与丰收的季节。
我是住在海港并爱你的人。
孤寂被梦和沉默穿过。
在海与哀伤之间被囚禁。
无声的,谵语的,在两个不动的船夫之间。
在双唇与声音之间的某些事物逝去。
鸟的双翼的某些事物,苦痛与遗忘的某些事物。
如同网无法握住水一样。
我的娃娃,仅剩下少量的水滴在颤抖了。
即使这样,仍有某些事物在无常的话语中歌唱。
某些事物歌唱,某些爬上我渴求的嘴的事物。
啊,要以全部的欢乐的话语才能歌颂你。
歌唱,焚烧,逃逸,像一个疯子手中的钟楼。
我哀伤的温柔,突然涌上你身上的是什幺?
当我到达最寒冷与庄严的天顶,
我的心,如黑夜中的花朵般敛闭。”
贝克曼的声音落下,那种平稳的震动却好像还在空气里持续存在。他念叨“我的娃娃”时,芙蕾雅就已经低下头,现在也好一阵都没说话,猫耳朵低垂着,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贝克曼真的是被她搞怕了,他伸出手擡起她的下颚,一张通红的脸出现他的眼前。
贝克曼的喉咙一下紧了。
“你脸红个屁啊。”他低声说,放开芙蕾雅。
“这是一首情诗吧。”芙蕾雅咕哝。
“对。”
“你干嘛让我背情诗嘛……”
“诗歌就这幺多题材。”
“哦……”芙蕾雅低低地说,又垂下脑袋,滚着石子。
贝克曼偷偷看着她的脑瓜顶,嗓子里塞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把目光转向别处。
他们终于上了云霄飞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芙蕾雅下了飞车脸蛋还红红的,高兴地蹦蹦跶跶,尽管眼睛还是肿肿的,但总算是把那副要哭的表情从她脸上抹去了。
贝克曼手上的东西又多了不少,鼓鼓囊囊地拎着跟在她身后。
云霄飞车之后是跳楼机,太阳神车,旋转木马,激流勇进,海洋球,独木桥,碰碰车。贝克曼跟着芙蕾雅屁股后面,一天下来比打仗还累。
太阳终于落下来了,它再不掉下来,贝克曼都快忍不住把枪把它打下来了。
但芙蕾雅还恋恋不舍,完全不想离开。
“游乐场快关门了。”贝克曼不耐烦地说,“走啦,走啦。”
“诶——”芙蕾雅唉声叹气,“但是我们还没去坐摩天轮呢。贝克曼,你答应我的。”
贝克曼啧了一声,无奈:“最后一个项目了。坐完我们就回去。”
“好——!”
高高兴兴的芙蕾雅和垂头丧气的贝克曼走进摩天轮。
摩天轮慢慢升上天空,贝克曼瘫在椅子上,低下头,点上一根烟,再一擡眼,芙蕾雅的小脸忽然就凑到了他面前。
贝克曼吓了一跳,把刚点着的烟从唇边拿开,无奈地问,“你要干嘛?”
“烟——”芙蕾雅的目光跟随着贝克曼的指尖,“我能试试吗?”
“不行。”贝克曼用食指和中指点着额头把芙蕾雅推开,“乖孩子不要学抽烟。”
“我不是乖孩子!”
“坏孩子也不能抽烟。”
“那你还抽烟。”
贝克曼把烟塞回嘴唇中间,弹了一下,坏笑道:“我是大人。”
“我也是大人了!”
“不是。”
“是。”
“不是。”
“是!”
“小鬼一个。”贝克曼把头往后一仰,叹了口气,“别老着充大人。”
芙蕾雅噘嘴。
贝克曼往外瞥了一眼,说:“快到顶点了哦。”
芙蕾雅立刻忘了刚才的事情,趴在玻璃窗户上使劲辨认着外面。
“哦——!”芙蕾雅突然叫起来,“贝克曼,贝克曼,快来看,我看见雷德福斯号了!”
贝克曼嗨嗨了两声,一动不动。
芙蕾雅趴在窗户上,脸蛋搁在胳膊肘上,从胳膊上面看着远处。她的两个肩胛骨,在背后高高耸起,腰部的布料湿哒哒地贴着下凹的腰肢。短裤上和吊带之间,露出一小片棕色的肌肤。
夜晚的霓虹,给她罩上一层五光十色的纱,摩天轮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离他只有几厘米远,他的腿感到她的屁股和大腿散发的热气。
贝克曼移开腿,转过脑袋,躲避着,像一只角落里的蜘蛛。
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绷得很紧,没好意思告诉芙蕾雅的短裤太短了,裤腿也太宽了,他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他咬着牙,恨恨地想香克斯到底都给她穿的什幺衣服。他绝对她以后不能再继续穿香克斯的衣服了,那些衣服对她而言太大了。
芙蕾雅从摩天轮上跳下来,满足了,高高兴兴地被贝克曼拉着走回船。
一路上,她哼着歌,在黑暗中如一个芭蕾舞女一样用脚尖在地上旋转,轻跳。她一直叫着贝克曼,但不管她怎幺叫,贝克曼都一言不发。
有一段路完全没有光,太黑了,贝克曼后悔这幺晚才回去。他让芙蕾雅拎着两袋玩具,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小型手电筒。
“你怎幺会有这种东西?”
“跟着香克斯就是要什幺都随时准备好啊。”贝克曼无奈地解释,“跟好。”
浓厚的夜色里,只有一条黄色的光线,摇晃着,照亮着眼前的一小片土地,潮湿的土地吐出水汽,衰草低垂,花朵落在土里,金色的尘埃起伏不定,飞虫围着他们飞来飞去。
芙蕾雅藏在半黑半亮之处,手电筒一照,那个红色的宝贝露出半个身影,手电筒一撇,芙蕾雅消失了。
贝克曼刻意地让光避开了那孩子,芙蕾雅边一直藏在黑暗中,好奇地仰着头,看着围过来的小飞虫。
“呐,贝克曼,它们为什幺 一直跟着我们?”
“飞虫向光。”
“哦……”芙蕾雅想了想,想到了一个贝克曼教过她的成语:“飞蛾扑火对不对?”
“……对。”
“呐呐,贝克曼,再考我一次吧。”
“你还想哭鼻子吗?”
“我才不会哭呢,快考我一次,我感觉我现在特别聪明。”
“啧,真的不哭?”
“不哭。”
“好吧。亲爱的?”
“香克斯!”
“可恶的?”
“贝克曼!”
“可爱的?”
“芙蕾雅!”
“啧——”
“我说错了吗?”
“没有。豆蔻年华什幺意思?”
“十三四的小女孩!”
“走投无路?”
“陷入绝境,没有出路!”
“海市蜃楼?”
“虚幻的事情,不切实际的幻想!贝克曼,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厉害。”
“嘻嘻嘻~再考考我,我还会好多呢,”
“那,红酥手,黄藤酒?”
“eenn——满、满城春色宫墙柳!”
“对,真厉害,芙蕾雅。”
“哈哈——”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真是太厉害了,芙蕾雅。你还会什幺?”
“我,我还能背《我以火的十字》!”
“……这个就算了吧。”
“你不信我!我真的会了!”
“不,那个……”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不可能背下来!”
“不是……”
“那就听着!——我以火的十字。”
贝克曼在心里跟着芙蕾雅鸟雀一样轻快的声音重复。心底一个沉稳的声音和她重合。
“在你身体的地图上烙下印记。
我的嘴巴,像一只蜘蛛,试着藏躲。
在你体内、在你身后,羞怯又被渴求驱使。
夜晚的沙滩上,太多故事要对你讲,
哀伤而温驯的娃娃,好使你不再伤心。
一只天鹅,一棵树,那些遥远而欢愉的事物。
葡萄的季节,成熟而丰收的季节。
爱恋着你的我,寄居于一方港湾。
孤独中交织着梦想与沉默。
禁锢于大海与哀愁之中。
默不作声,神情恍惚,处在两个静穆的船夫间。
嘴唇与声音之间某些事物正在消亡。
有些插上了鸟的翅膀,有些隶属于痛苦与遗忘。
如同渔网网不住水一样。
我的宝贝,仅剩少许水滴在颤晃。
即便如此,仍有某些事物在转瞬即逝的话语中歌唱。
某些在歌唱,某些攀至我那贪婪的嘴上。
哦,畅尽欢言来把你颂扬。
讴歌,焚烧,逃亡,像疯子手中的钟楼。
我那哀伤的柔情,是什幺突然将你淹没?
当我抵达可怕无比而寒冷至极的天顶,
我的心扉紧掩,如暗夜中的花朵——唔?贝克曼?”
啪嗒。手电筒的光消失了。
一片全然的黑暗中,芙蕾雅疑惑地眨眨眼。
忽然,她的脸被一双熟悉的手捧了起来,陌生的唇落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吻一朵花。芙蕾雅张开了嘴。
一会,贝克曼的声音响起来。
“走吧。”他轻轻地说,
手电筒的光重新照亮道路。
芙蕾雅的手去寻找贝克曼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没有摸到。
贝克曼用左手擦了擦湿润的嘴,男人的表情躲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
该死的,他居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