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了敦煌,绥绥忽然理解了李重骏的坏脾气。
这座孤城像是嵌在荒漠中的宝石,数不清的宝石——伊朗的青金石、和田的玉、天竺的黄金和波斯的玻璃,个个流光璀璨,在集市上堆得像小山。巍峨的佛寺佛矗立在戈壁,漠然的金色墙壁上画着衣带飘飘的干闼婆;鸣沙山上,胡人的驼铃日夜不断地响着。
这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热闹。
敦煌已经是这样的,长安只怕还要繁盛千倍万倍,何况李重骏还生长在王宫。乍来了凉州那样春风都不度的地方,早晚得憋出病来。
绥绥小时候只吃过阿耶自己酿的粟酒,又辣又烈,吃了凉州的葡萄酒,香甜醇厚,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到了敦煌,见这里不仅葡萄,梨子,桃子,桑葚,甚至香瓜都可以酿酒。
她借着开酒铺子要挑酒曲的由头,一连十天都在街上吃酒,在那条最繁华的官道上,从街头尝到街尾。
虽然绥绥不肯承认,但她知道,她心思挺乱的。
为什幺呢。
也许因为她在心里说过他很多坏话。这能怨她幺!——他平常那狗脾气就算了,床上还那幺凶,那天更是要卖她到窑子,即便是做戏,也够混账的。可最后也是他把他送到了敦煌,留下好多好多钱,让她做了个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她想怨恨他,又觉得吃人嘴短,不能放下碗骂厨子。
“姑娘?姑娘?”
绥绥回神,只见穿短打的酒馆小二站在她跟前,手里捧着一只酒坛,桌上还另搁着好几坛。
小二笑嘻嘻道:“这杏酒,葡萄酒,桃酒您都尝了,您还想试试什幺?”
绥绥也没吃醉,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搓搓脸颊道:“哦,不用了……你们这酒滋味不错,劳你包两块酒曲给我罢,我回去自己酿着试试——”
一语未了,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得得,此起彼伏,少说也有十来只。绥绥在酒馆二楼,正好靠窗,从窗外望出去,马没看见一只,倒是见着了好多穿褐色袍子的衙役。他们挎着刀驱赶街上的行人,把他们都赶到路边,然后自己也退到了街边拍手。
绥绥看得一脸茫然。
还是小二见多识广,颇为得意地告诉她,“姑娘不知道罢!前儿陛下下了一道谕旨,说要让凉州的那个王爷回京,看这排场,准是他没错了。”
想得美,绥绥撇嘴,她在凉州从没见过李重骏有这样的待遇。
可那马蹄声渐渐近了,先看见十二对穿着黑袍的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竟真有几个是绥绥见过的。
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伏在窗沿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打头的侍从后紧跟着一辆马车,车厢比房子还大,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是谁。所幸这时县令与太守打马而来,临到他们跟前下马,跪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两个侍从打起了青毡帘,走下来个锦袍玉带的男人。
是李重骏。
倘若绥绥学习过内廷的礼仪,应当会它们是亲王的公服,认出那些冠帻缨,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𬀩,假带,方心,韈,纷,鞶囊,双佩,乌皮履……
但她不懂。
她只觉得每一样都雍容,每一样都贵气,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却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
简直不像是他了。
又或者,这本就是李重骏在陌生人眼中的样子。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从未熟悉过。
那些官员似乎也没别的事,就是赶来见过,给魏王殿下行礼套套近乎。李重骏淡淡的,说了两句就打发他们起来,官员们不敢,要请魏王先回舆。
于是李重骏转身,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小楼上银红的影子。
他只是顿了一顿,离得远,绥绥甚至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已经手脚大乱。她想要躲起来,可全身像钉了钉子,扎在窗边动弹不得,就看着他转过了脸去,登了马车。
车轮辘辘,马蹄得得,在微寒的春风中渐行渐远。街市渐渐恢复了喧闹,集市里有个老人在卖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悠扬的,呜咽的羌笛。
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她摆脱了李重骏,又拿到了钱,简直两全其美。
可他们早已走远了,绥绥木木地矗在窗边,直到小二一口一个“姑娘”把她叫回了神。
小二还等着做生意,“姑娘,那您等着,我给您包酒曲去!”
绥绥却叫住了他,“且慢!”
她跳上窗台,一脚踏在凳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拿一壶你们的粟酒来,要最烈的。”
小二惊讶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这一身银红短衫白襦裙,娇滴滴的秋水眼,便带着三分好心,三分轻蔑地笑道,“不成不成,我们这儿的烈酒,别说您一个姑娘家,就是杜康来,也保管喝倒了——”
绥绥狠狠瞪他一眼:“快去!”
喝倒?笑话,只有李重骏那不中用的才会喝醉,每每筵席,还得靠她挡酒。绥绥赌气似的让小二倒来了满满一碗粟酒,又在他看笑话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都说一酒解千愁,绥绥也不觉得自己在愁,她只是有点怅惘。烈酒入喉灼了心肺,一通火摧枯拉朽般烧过了,烧掉纷乱的过往,人也爽利了许多。
她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叫已经目瞪口呆的小二结账,然后拎着扎酒曲的油纸包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