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宫门愈发近了,果然看见一道高瘦的身影按约定在牛车外等我。
“夫君怎幺不上车呢?外面多冷啊……”我加快几步,上前挽住他的手,手心冰凉。
他默默回握,“车里难免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我们坐在缓缓行驶的车内,轻松地闲话。
“你刚才是不是碰见稻荷崎亲王了?”他突然问。
我睁大眼睛,“您怎幺知道的?难道是又有白檀味道嘛?不会吧,仅仅是擦肩而过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不是的,是我往出走的时候在宫门附近碰见了他,看他一行人走的方向,大概会和你撞上。”
我了然地点点头,“嗯,倒确实碰上了,不过我未曾理睬他。”
“那就好,”佐久早圣臣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观他对待那些女子举止轻浮,油腔滑调,如同我猜测那般,私德有亏。”
“是吗。”我答道,心中对侑愈发冷却之时,却总感觉有一丝异样,因为侑对追着他的那群女子,向来都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只是不拒绝,但倒很少主动如何如何。
不过,既然夫君这幺说了,也许我对他的认知有误呢?
很快,到了新年,公卿贵族们按照惯例聚集在宫中,一同欢庆。
由于身为中纳言之妻,我的身份水涨船高,今年便坐到帷幕内了,身旁是梅壶女御和另外几位夫人、内亲王,上首是中宫娘娘,另一侧是男宾,有天皇和几位亲王和公卿等,我夫君坐在天皇周围,刻意与众人隔开一定距离。坐在此处,确实比坐在缘廊要清净,缘廊被未婚的公卿公女占满,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大概看歌舞也比坐在此间要清晰。
我隔着众人,悄悄打量起佐久早圣臣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身旁闲杂人聚集,他看上去十分紧张,绷直了背部,但是那被桔梗色的正装包裹的高瘦身影,依然不减端正。
这时,他的目光却猝不及防与我相对,漆黑如深潭的眼眸中荡起一丝波纹。
我冲他轻轻勾唇一笑,他立刻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帘,收回视线,背挺得更直了。
这时,乐曲声悄然而止。
新年会进入到下一个环节,投壶礼。这虽然是一种游戏,但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仪式,代表了驱散明年的坏运气,消灭邪魔。每当这时,会由今年天皇选出来的一人,然后加上这人从当场的宾客中随机选取的另一人比试一场,以祈求新年泰平。顺带一提,负责仪式的二人一般都是美男子。
既然是仪式,那其实更是一种表演,对人的投壶技术是有要求的,加上人心向背,我想天皇所选出的,一定是那个人吧。
我将视线转向另一方,果真见侑站起身来,向天皇微微行了礼。
“侑,今年也拜托你啦,”侑不愧是天皇最宠爱的儿子,方才听着筝曲昏昏欲睡的中年男子,此时竟展露出了笑容,“将好运带给大家吧。”
“定不负您的所托。”侑眉眼弯弯,晦暗的光芒自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突然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那,就请佐久早圣臣卿同我一较高下吧。”
我惊得差点从坐垫上一跃而起,而身旁传来梅壶女御戏谑的一声轻笑。
佐久早圣臣显然比我还惊讶,他蹙眉,手指紧捏着扇柄,“我并不擅长此类活动,还请侑殿另选他人吧。”
投壶将在庭院的正中央举行,届时被几十双眼睛一同注视,他定会浑身不舒服。
侑轻轻勾着唇角,明明是和佐久早圣臣说话,那金色的眼睛却若有若无地,挑衅地看着我的方向,“没事的,只是玩乐而已,就不要这幺死板了,难道,您害怕输给我吗?。”
黑发的青年抿唇不语,面对这没来由的为难,神色微愠,而侑依旧保持着邀请的架势。
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好啦,圣臣卿,难得的节庆就当放松一下吧,侑不懂事,说话多有冒犯,我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但不如,今日就卖我这堂伯一个面子如何?”在这气氛胶着的时刻,天皇主动开口解围。
天皇的母亲出自佐久早氏,算起来是我夫君祖父的嫡亲姐妹,再加上天皇曾对他说过,他和已逝去的天皇之母长得有些相似,因此,天皇平日便对我夫君多有照顾,就比如对他在各种例行活动的请假十分宽松,在这种不得不来的时刻,也会给他隔出人少清净的场所。
总之,既然他开了尊口,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推拒。
佐久早圣臣几不可查地一叹,正色道:“不敢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只得与侑一道,起身离席。
在走出帷幕的一刹那,侑回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眼神,就仿佛小孩子做了恶作剧之后的炫耀。
大场面下,玩的就不像我们在家随意地站着投壶了,而是更接近古礼的跪式投壶,二人各有八支箭,按照礼乐的鼓点掷出,最终箭矢落在壶中更多的人取胜。
乐声重新响起,紧张密集的鼓点,如同我的心弦般,起起伏伏。
想起侑离去时得意洋洋的姿态,仿佛已然胜券在握了一般。然而,这又是他自负了。
在他眼里,佐久早圣臣一定是根本不会这些游乐项目的吧,但其实不然。夫君他,投壶技术其实相当厉害,他不愿下场的原因便是讨厌被众人瞩目。
这里看的不太真切,我便起身,坐到了缘廊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战局,不愿错过一个细微的动作。
二人皆是俊美风雅的翩翩公子,跪坐时也同样挺拔端正,但我,现在只想注视夫君一人。
侑闹得太过了,我暂时不想理他。
修长的指尖拈起箭矢,洁白的腕子灵活地一抖,那箭矢便轻巧地落入壶中,分毫不差。
又中了!我激动地捏紧拳头,身旁的公女们早就克制不住地为侑叫好了,独独我为自己的夫君声援,可惜声音太小,很容易就被淹没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个沉郁孤僻的佐久早中纳言,竟与投壶高手侑殿不分上下。
很快,只剩最后三支箭,二人此前均是一支未漏,观赏者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心跳也随着愈发密集的鼓点,紧张到了极致。
侑大概完全没料到,佐久早圣臣的投壶技术竟和他几乎齐平,明显有些急躁,求胜心切,拿箭的姿势有些不稳了,这箭便擦着壶口掉在地上,而佐久早圣臣倒是十分沉稳地又中一箭。
我心中喜出望外,难道夫君会夺得头名?
然而遗憾的是,事与愿违,或许夫君毕竟平时玩的少了,后面两支箭连连掷偏,以微弱的差距输给了侑。
一群女公子欢呼着向侑簇拥过去,而佐久早圣臣则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蹙眉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
我遗憾地前去安慰他,揽着他的手臂,“好可惜啊,夫君明明只差一点就赢了。”
他点点头,微微扬起唇角,“无妨,只要这麻烦的仪式赶快结束,那就太好了。”
“在我眼里夫君最棒啦!”我拽着他的袖子向他撒娇。
他躲闪着视线,耳根染上红色,面上一本正经地责备我,却因为害羞而显得没什幺说服力,“老实点,还有别人在呢。”
我们回归原位坐好,接下来又是一阵礼乐鸣奏,而我全程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终于坐不住时,便向梅壶女御请示,借着去便所,稍微透透气。
在返回的路上,我慢慢走着,欣赏着庭院中点点红梅,正要继续向前时,面前的石子路上投下一片人的影子。
我擡头看,果真是侑这个家伙,真是没完没了。
“我刚才赢了。”他突然没来由说了这句话。
我蹙眉,想起他上次奚落我,并不能释怀,“我有眼睛耳朵,听到了也看到了,说这作甚?”
“我说我赢了!”他突然提高声音,向前一步,眼中透露出急躁的气息。
我一头雾水,并不退让,也懒得和他争讲,“你到底想说什幺?”
“明明赢的是我吧!你为什幺要去那个家伙身边!拉拉扯扯的很恶心啊!”他突然爆发了,金色的眼睛中溢出了愤怒的情绪。
我不怒反笑,“就是因为你赢了,才更要去安慰不小心落败的夫君大人吧?夫君日日忙于公务,自然没有时间向你一样钻研这些玩意。”
况且,这人是痴傻了吗?身为佐久早圣臣的妻子,我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发生牵扯吗?
我从他身边迈过一步,就要走。
这时,侑突然闷声道:“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故意输的,你想,怎幺可能最后两箭连连投偏,他就是为了讨天皇老头开心,而且绝对,绝对就是想要你去温言哄他!狡诈的阴险小人!”
我叹气,“你想错了吧,我也经常连着两支不中啊,巧合而已,况且夫君大人无论在什幺事上,都绝对是无辜的,诋毁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我往前走出几步,侑一直沉默,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开口了。
“如果今天离开这里,你会后悔的。”
低沉的嗓音幽幽,充斥着几丝怨气,我回头,看他金色的眸子中,仿佛有野火在静静燃烧。
我想起了乡间夜晚,报复人类的狐神,将误入自己领地的人毫不留情地撕碎吞噬。
我起了些鸡皮疙瘩,感觉到了十足的危险。
但是,我还是硬气起来,梗着脖子离开了。
而他也没有阻拦我。
侑向来说一不二,他的报复,也便开始了。
……
回到家中,我度过了几天安然平静的日子,与夫君琴瑟和鸣。
突然有一天,占卜的结果为大凶,夫君便未去上朝,而我自早起,就发生一连串倒霉事。
什幺剪纸的小刀绣了、绘画到最后一笔时不小心溅了墨点在纸上、去浴间淋浴时滑到在地,总之很麻烦。
我开始心神不宁起来,总感觉会有什幺不好的事发生。
一旁捧着书卷的的夫君看我坐着皱眉发呆,便开口问:“你怎幺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事,只是感觉不太好……”
这时,佐久早圣臣的侍从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中纳言大人,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件,没有署名。”
佐久早圣臣听罢,便轻轻起身,前去查看。
等他再回来时,脸上却乌云密布,带着一丝肃杀而沉郁的气息,看着我的眼神冰冷地吓人。
我心一惊,小心问道:“怎幺了夫君,有什幺不妥的地方吗?”
他一言不发,薄唇紧抿,将什幺东西扔到我膝边,发出“啪”地脆响。
我一看,心跳几乎停止了。
地上静静躺着的,是我送给侑的七夕节彩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