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松开时枫,自己走到窗边,房间里只一盏台灯亮着,暖黄的光照不亮他的背影,显得比往日瘦削单薄了些。
“我自出生以来,就不被家里人喜欢,甚至他们讨厌我,说讨厌好像都不能完全描述他们的心态,可能要用憎恨吧,”他声音淡淡的,飘着发虚,“只因为我是……我母亲跟她的哥哥的……”
时枫的心揪了起来,立刻就明白了江寒没说出口的是什幺。
小时候遭的冷嘲热讽,那一幕幕像洗不掉的污渍在记忆的角落里,回头看看这些年来竟没有减淡分毫,风干了硬邦邦的。
身后的人大概是被吓到了,半点声音也无,江寒握紧的拳头有些颓然地松开,沉默半晌,他认命般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个乱伦的产物,是个孽种。”
那些别人羞辱他的词,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竟好似也不难,心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也是,自己都接受了的事,并不难承认。
窗户玻璃上反射出背后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
寂静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江寒忽然觉得有些烦躁,他别开视线,聚焦在窗外别人家的灯火上,“你既然知道了,就走吧。”
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只是能不能不告诉你父亲,我母亲,也不容易……”
终究还是心软要为她求情,他想。
或许自己一开始便不该招惹时枫,不该觊觎她,当初还天真地以为上天眷顾他,走了好运才能跟她住在一起。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上天若有情又怎会让他生得如此不堪。
命运该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抛弃了他才是。
时枫被他口中一个两个的自伤自辱之词钉在原地,只觉得头晕,心脏被揪得发疼,她何时见过这样的江寒,那个往日里温柔和暖的人身上的光像是全熄了,只剩下一根冻得彻骨的冰凌杵在那,像是一碰就要碎掉。
“江寒。”她叫他。
“不用说了。”他连挥挥手赶她走的力气都没有,也不在意她要说什幺,还有什幺话是他没听过的吗?
猝不及防,他被拽着转过身去,胸膛上埋进一个熟悉的身躯。
“江寒,”她又叫他,声音有点闷,透过胸腔传到心脏,“我们说好的,你是不要我了吗?”
没有刨根问底,没有百般抚慰,只静静地问他,他们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你……不在意?”江寒身体僵硬着,话里透着一丝不安和迟疑。
时枫叹了口气,抱他抱得更紧了些,“我说了我喜欢江寒,就是每日站在我面前,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江寒,别的那些强加在你身上的东西都不重要。”
她只替他觉得累,何必要让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背负这一切,那些难听的词他到底听了多少遍,才会麻木到能从自己嘴里平平淡淡地说出。
“江寒,别怪自己。”
怀抱着的人像是颤抖了一下,转瞬紧紧回抱住她,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时枫看着他弯下的脖颈,像是冬日里被积雪压弯的松枝。
“谢谢你,小枫。”
也不知为何要谢她,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连一丝情欲也无,紧得甚至让人呼吸都不通畅,可莫名其妙,江寒心里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不怪他,也让他莫怪自己,一下子像是化开了压在他身上的重重原罪,让他心里暖起来,感谢她像感谢冬日里的暖阳。
“现在能回答我了吗,”时枫偏过头轻轻在他耳边问:“还要我吗?”
“嗯。”闷闷的,带了点鼻音,好像有什幺落在她肩上,透过薄薄的衣料凉凉地沁在皮肤上。
“你……”时枫有些慌忙地想擡起他的脸查看。
“再让我抱会儿吧。”那人却不起来,赖在她颈窝里撒娇,声音微哑。
时枫也由他去了,环过他背的手轻拍着,想问他还有没有要说的,张了张嘴,却又不舍得让他再揭开自己的伤疤。本来也没什幺要紧,身世选择又不可能遵循个人意志,为此又受了多少苦,她怕自己听了也会落泪,又何必再问。她也只是想让他好受些,不让他那幺冷罢了。
沉默地拥抱了许久,江寒终于擡起头,那双纯净的眼还微微泛红,看着眼前的少女,直直地想看到她心里。
“我是被人厌弃着长大的,在那个地方每个人都讨厌我,甚至我母亲。”
时枫一愣,想捂他的嘴,却被他轻轻推开了手。
“也只能跟你说说了。”他似是无奈,又像在央求她听。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抓得牢牢的,时枫便没作声,只安静地回望他。
“他们觉得我是林家的耻辱,便不让我姓林,江只是我的辈分。”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屋里,送饭的人有时会忘记来给我送,我便被饿上一两顿,很难受,但又很庆幸,因为不必看到别人眼中的异样。”
“母亲开始很讨厌我,因为我破坏了她与她哥哥隐密的感情,不仅自伤,还害了她爱的人。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委屈。……那个人好像离家了,我从未见过。”
“可母亲好像后来也开始疼我,会把我从嘲笑我的人群中抢出来,护在身后。有时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怜惜,但我总是忘不了她之前满目的悔恨和厌倦。”
“长大了他们让我去上学,没人知道我的身世,可我心里总怕他们讨厌我,所以总是事事谦让讨好,努力跟每个同学都维持好感情。”
“可永远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后来才发觉,不论做的多好,总会有人不喜欢我,但他们并非因为我的身世。”
“后来就释然了,起码他们不知道我肮脏的过去,别的什幺与之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时枫听着,好像看到那个小小孩一路挣扎成长的样子,从那污浊中生出来,小心翼翼又可怜无助,每一步都踩在眼泪上。
她心里难过得紧,却又感叹,幸好现在的江寒长成这般莹润无缺的样子。
他低声地说,她静静地听,短短十几年的人生讲完也不过片刻,却大段大段都是辛酸。时枫对视着他的眸子里已蕴了一汪水,眨眼一滴水珠顺着眼角滑落,她踮踮脚嘴唇碰到他的唇。
“你哭什幺……”他无奈地笑,温柔地拭去那滴泪,“都过去了,我现在有小枫,不要替我难过。”
“嗯……”唇间咫尺是随着他嘴唇翕动打散的气流,温热干净一如往昔,待他说完,她又吻了上去,细密轻缓,江寒从她眼中只看到一片柔软。
灯光像是亮了些,暖黄的光将一室寂静照得温馨,只有窗前的二人浅浅交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