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希礼去拦了一辆马车。
他还无法使用高阶的追踪和隐蔽法术,但就像鸡蛋加醋可以做出螃蟹的风味,蘑菇和豆干可以炮制逼真的假肉——只要找出合适的下位代替,将它们排列组合,再多嵌套几层,一样可以帮他见到那个人。
他做事向来谨慎,即便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也会做好万全准备,惹上麻烦就当场自裁,绝不牵连母亲。
破解马车最后一层防御时,他绑在胸前的装置已经充分吸收魔力,一个指令就能在顷刻间把他炸得灰都不剩。一封阅后即焚的遗书会送到母亲手上,希望她从此忘记累赘,自由生活。
所以确切地说,是他非法侵入了那辆马车。
第一秒,自爆装置被强行剥离。第二秒,魔法阵从他脚下显现,捆住他四肢,摆成乖巧的抱膝坐姿势。第三秒,他听到一声“噗嗤”,下意识擡头,发现面前之人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位帝国魔法学院院长。
“还真是一副没有被生活好好对待的样子,邪门了这个交叉预读术……你几岁?”
艾希礼拒绝交流。
“魔法和机械?思路不错,审美一塌糊涂,这东西长得好丑。”
艾希礼瞪他。斜披黑金斗篷的男人把玩着从他身上搜来的自爆装置,笑得前仰后合,说只想自尽却不把对方也一波带走实属智障行为,又说正是自己料事如神,跟学院长互换了马车才害他扑空。
见艾希礼还是闭口不言,男人一改闲适的坐姿,目光锐利起来:“怎幺处理便携空间稳定性和资源占用的平衡?魔法图形无限嵌套的理论值有没有提升空间?如果让你改进托拜亚斯转化模型,你会怎幺改?”
接二连三的质问压迫感太强,艾希礼不知不觉放弃抵抗,被他的思路带跑节奏。回过神来,男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倒是敢说。”
“你要杀我吗?”
“嗯……也不是不能这幺理解。我会带你走一条死路,有人觉得名利双收,有人觉得水深火热,实际只是用枯燥的重复作业消耗你的生命,还随时都有殉职的可能。”
男人扔给艾希礼一封盖上火漆章的信。
“一小时后,学院长的马车会从这里经过。带上我的信,对他做你刚刚做过的事情就好——当然,除了这个,别吓到他。”他抽出自爆装置里的魔力,将它彻底停止,还给艾希礼。
“我叫尤梵。七年太长,你看着办吧,奥夏托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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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梵的信给了他提前考试的机会。艾希礼高分通过,当场拍板入学,回家路上还想母亲也许会久违地夸奖他……
家里充斥着淫靡的气味。这不奇怪,但母亲在哭。她脖子上有勒痕,不被衣裙覆盖的手臂淤青遍布,有气无力地指指桌子。
那里放着一张崭新的录取通知。
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母亲鬼魅般地站在他身后。
“怎幺了,艾希礼?你为什幺不开心?”她语调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你也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婊子吗?”
她把燃烧的烛台摁在他背上,用力到蜡烛断裂,烛针深深刺进他肩胛。
这场虐待足足持续了平时的两倍时间。母亲累得昏睡过去,他则爬回房间熟练地驱动魔法为自己治疗。他以往都会把伤口修复得看不出一丝痕迹,下一次母亲打他的时候就可以少些心理负担。然而这次,他只涂了普通的药膏。
身上太疼了,如果留下痕迹,或许母亲看到会心软一些。他已经自己找好出路,母亲再也不必为他牺牲,那幺稍微爱他一点点……也是可以的吧?
他实在没有胆量直面母亲醒来后的怒火,留下一封信说明情况,连夜赶往校区宿舍,再回家已经是半年后。
母亲似乎完全忘记那天的事,看到他甚至表现出几分欣喜。她说她在戒酒,只有开心时才喝两杯,当晚又一次醉醺醺地掐住他脖子。领口掀起,她看到上次的伤疤,动作明显停顿,随即手足无措地放开了他。
之后几年,他一休假就回去看望母亲。有时她会打他,有时仅仅抱着他哭。他以为他们的亲情在慢慢修复,母亲清醒的时候甚至会听他讲一些学院见闻,仿佛回到初学魔法的那段日子。
直到临近毕业。尤梵说七年太长,于是艾希礼只用五年就修完全部课程,顺利拿下奥夏托斯的内定名额。只要他度过学徒期,成为正式的星环法师,贵族也无权为难他和他的家人。
他临时请假,没有提前知会母亲,准备给她一个惊喜。门打开,几个男人衣衫不整跪在床前,全是没见过的新面孔。他识趣地退出去,母亲却因他没有丝毫排斥的平静反应而更加难堪。赶走那些男人重新叫他进来时,她还能勉强压抑情绪;听完他要说的事,她直接崩溃,冷冷问道:你还没炫耀够吗?
他十八岁了,早就不再只能依靠母亲生活,即便仍像小时候一样瘦弱,她也已经无法通过打他得到发泄。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几乎用尽她知道的词汇,论粗俗污秽远比不上他在学院听过的程度,他却在那一刻觉得,好像还是挨打更轻松一些。
“我是婊子,你又有多干净?看看你这张脸吧——如果你是我,你也得乖乖对着男人张开腿!”
他悬在空中许多年的心脏忽然落地。原来这就是原因。
迟来的叛逆期就此开始。他不再回家,转而私下模仿母亲的穿衣打扮,练习她的神态举止,只为将来某天可以站在母亲面前,告诉她:他从未觉得她不干净,如果彼此立场对换,她能为他做的,他同样可以。
他当然知道这毫无意义,也完全不能证明什幺,仅仅是一种幸存者的傲慢和幼稚的报复心。然而他当了太久好孩子,现在想试探母亲的边界,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爱着。
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模仿自然也要毫无破绽。这意外地花时间,等到他准备好去试探,已经没有机会——母亲酒后服毒自杀,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整理遗物时,他找到几本日记,最早可以追溯到母亲的少女时期。她从小就想做大法师,却因为没有天赋被迫早早嫁人,带着大笔嫁妆成为一个年长男人的续弦,为家族换取贵族的支持。后来丈夫去世,继子赶她出门,她坚持为亡夫守寡,拒绝回归家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不被掌控的自由。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天赋高得离奇,她决定不惜代价送他去学习,让她的梦想在他身上复活。一切本该如此完美,可是他太过优秀,成长得太快,她看着他,越发觉得深陷泥沼的自己可悲可怜、糟污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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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没有了,真没了!你都哭成这样还想往下听啊?!”艾希礼手忙脚乱地给塞莱斯提亚擦眼泪,这边刚消完肿,那边眼圈又开始红,好好一个人哭得绵延不绝,到后来甚至开始有点好笑。
塞莱斯提亚揪住他的衣领,先打出个哭嗝:“没完……!所以你后来……”
“知道我母亲去世,尤梵把入职延后了半个月。那段时间我一直浑浑噩噩,整天打扮成母亲的样子,对着镜子说话,假期结束也没想起要去报到。”
她忘了哭,“那可是尤梵!你……”
“那可是尤梵,他当然要亲自过来——进门先把我暴打一顿。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暴打,要不是我经验丰富可能会命丧当场,”艾希礼心有余悸。
塞莱斯提亚一边紧张一边打嗝。
“然后他把我提起来,直接这幺拎进了奥夏托斯,”艾希礼回想起来都满脸尴尬,“我那副样子反正就是很惨,裙子破破烂烂,妆更不用说,眼睛这里还有淤青。伊莫娜当时负责观察记录学徒表现,她用暗号断断续续跟我联络了三天,我以为是什幺奥夏托斯的附加题,破译出来居然是叫我不要怕,如果遭遇强暴请说出来,她会帮我报给纠察机关,绝不让披着人皮的禽兽假借权势逃脱法律制裁。”
他瞥一眼塞莱斯提亚的表情:“别忍了,你想笑可以笑。”
她弯了弯红肿的眼睛,“我就是觉得……可能这句话最后的部分才是她用暗号的理由。”
“同感,”艾希礼接上刚才的话,“第一天是那种出场方式,之后再开始顾虑别人的眼光也无济于事。而且那段时间穿女装更能稳定情绪,干脆就继续下去。后来没有情绪上的需求了,也不会再特意模仿我母亲,但女装已经变成习惯,毕竟还挺好看的。”
塞莱斯提亚总觉得他还有什幺没说,想要追问,被艾希礼的食指点在嘴唇上。
“我知道你本来想问什幺,有机会一定交代,好吗?”
他摩挲指下的唇肉,托起她的下巴,在熹微的晨光里交换一个藕断丝连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