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自己明明是在陆恢泽怀里睡过去的。
与他相拥而眠,仿佛回到了最初相携相伴的日子,你难得睡得这幺沉,陆恢泽什幺时候离开的你都不知道。
你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入眼是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室内就更加昏暗,只有床头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灯。你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你还以为陆恢泽带你走了。
床垫凹陷下去一块,杭正熙坐到你身旁,你连忙闭上眼睛假寐,睫毛却抖个不停。他看在眼里,笑了一下没有戳破你,俯下身替你去解缠在耳坠上的头发。
耳坠是杭正熙两个月前送你的那对,玉制的白玉兰。
那时你们从上海回到南京,一路上的白玉兰次第盛开,昭彰春日已至。到南京时却听说因为一场大雨,玉兰的花期提前结束了,再有晴天,街上只余法国梧桐的漫天飞絮。
后来的某一天,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枚半开的玉兰。
皎洁晶莹,栩栩如生。
南京最后两朵玉兰花,被他戴在你的耳垂上。
你不知道耳坠是什幺时候勾住头发的,是睡着了的时候?还是和陆恢泽欢好的时候?不管怎样,杭正熙应该都知道了。
你心里居然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
有什幺好紧张的?你问自己。
事到如今,杭正熙还有什幺能拿来牵绊你?
无所谓失去,就无所畏惧。你盼着杭正熙能质问你,你好痛痛快快地和他吵一架,向他宣告从今往后你将自由。
脑海中已经想好了决裂的台词,你却又断断续续地记起从前的事。
杭正熙在车上欺负你,你最开始比现在要硬气得多,你推开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就从车上跳下去。
所幸车子刚驶进一条小巷,速度只比巷子里的人脚程快一点,城里的巷子你要比杭正熙熟悉得多,七拐八拐,东躲西藏,你当了唯一的金饰,托着崴伤的脚住进城郊的一家宾馆。
如果你没有逃,你都不知道城郊已然乱成这样。宾馆一楼的窗没有护栏,竟有人直接翻进来。宾馆的人要幺是聋子,要幺根本就和这些人是一伙的,见你一个人便趁火打劫。
不知是什幺人将你摁在床上时,你尖叫着喊陆恢泽救你,可陆恢泽生死未卜。你又把知道的所有神佛都在心里求了一遍,还是没有用。他对你上下其手,行径远比杭正熙要下流,脸上重重地挨了他一耳光,你头晕目眩,使劲拽着胸口的衣服。
可能就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傻了,你居然想让杭正熙来救你。
好像真的只有他能来救你。
不管是谁都行,只要来救救你。
在你甚至都想就这样屈服算了的时候,身上的人突然没了动作,冷冰冰的刀尖穿过他的身体,抵在你的小腹上。
你心有余悸地擡起头,看到了杭正熙。你从没见过杭正熙这幺狼狈的样子,他披着墨绿色的雨衣,每一处发梢都在往下滴水。他神情凶恶,比你跳车时还要吓人。
他的手比刀尖还冰,这样冰的一双手捧着你的脸,极残暴地替你擦掉眼泪。他在发抖,厉声质问你还跑不跑时声音也在抖。
你明白,你比谁都清楚,杭正熙本质上和那个要强暴你的人没有区别,都该去死。可你还是被他抱着,你还是哽咽着回搂住他,脸颊埋在他的雨衣里,让你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明明是他把你推进这般绝望的境地,现在又何必出现扮英雄?你想控诉他。
真是他的错吗?如果你不跑的话……如果你乖乖留在他身边?你反驳自己。
可是如果不是他,你根本没必要逃跑,你为自己对他的开脱而感到作呕,更为自己一时的退缩屈服而心惊。你默背千万遍杭正熙的恶行,牢记他永远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要牢记他卑鄙的手段,你要牢记他在禁室对你的羞辱,你要牢记生死未卜的陆恢泽,你要牢记他那些压得你喘不过气的威胁……
宾馆外撑起的伞在霈然雨幕里开出一道长廊,仿佛一面面盾牌,挡住神佛上帝,挡住人情天理,挡住刻骨恨意,只剩杭正熙和你。寒风刺骨,你搂紧了杭正熙的脖颈。
算了吧,你想,今天先不恨了。
于是你放任自己,在这短短的二十余步里,像是和他走完半生。
杭正熙的手背有意无意地蹭过你的脸颊,曲起的指节执着于在你脸上戳出小小的窝来。你知道他发觉你装睡了。
你睁开眼睛,对他说:
“杭正熙,我真的很恨你。”
他整个人笼在光里,看起来暖融融的,他离你很近,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几乎挡住眼睛。他听到你的话反驳你,“你明明爱我。”
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的眼睛不知能不能被称为凤眼,只有在他垂眸看你时,你才能看到他纤长睫毛上方不甚明显的一道褶,他笑着眯起眼睛,那道浅浅的褶便消失不见,眼尾的一颗小痣跟着上扬,多少次,你的眼泪就滴在那颗痣上面。
“你说你有多爱我?我才告诉你我要找人盯住陆恢泽,你就身先士卒,我本来还想再等等……挑个好日子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重逢,谁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心急?”
“跟旧情人再见,是不是很高兴?你要多谢我,明天,或者后天,等他彻底安定下来,他就会来接你。”
你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什幺意思?”
“自然是成全你们。”他挑挑眉,全然施恩的口气。
“你就把我推给别人?”
你被他气笑了,口不择言,又觉得说的这句话太过暧昧,好像控诉。你是要控诉他,却不该是这样控诉。你想,怎幺会有这样可笑的人?
他卷起巨浪,他毁了你的生活,现在腻味了?便弃你如敝履,在你和陆恢泽之间种下丛丛荆棘后,将你俩割得遍体鳞伤又让你俩破镜重圆,他以为这是功德一件吗?他以为你和陆恢泽就是他手里的木偶吗?排一出出戏,供他消遣?!
“不然呢?”他问你,“你不是一直等着这天吗?”
是啊,不然呢?
你鼓起勇气,你孤注一掷,你日思夜想,不就是为了陆恢泽能带你走吗?
你在气什幺?气他施恩般的口气,气他将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已经举起剑,要在今天宣告你的自由,要与杭正熙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可他却先一步制住你,轻而易举将你的满腔壮志化为泡影。
他要告诉你,霸王硬上弓的戏码他演腻了,不是你赢他了,不是你真的逃开了,只是他腻了,只是他不要你了。
你赢不了他,从你恨他的那一刻起就赢不了。恨,就不得不在意他,盼着他病,盼着他死。他却可以不管不顾,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所有都放下,置身于事外。
手里紧握的长剑本以为会斫平冰山,却只是刺进泥沼里,不但卸了自己一身的力气,还将自己陷进去。他是戏台底下的看客,由着你又哭又笑,崩溃绝望,梆子一响,他便起身离场,随手赏你个团圆结局,要你一辈子记挂。
他凭什幺?
你好端端地过着日子,像鱼潜水底,原本自由自在,他突然将你从水底捞出来,剥皮抽骨、拆肤椎髓,折磨到奄奄一息后再扔回水里,还说是恩典。怎幺会有这幺可恨的人?
“嗳,怎幺又哭了?”杭正熙轻车熟路地替你擦眼泪,他自嘲地想,这双手除了拿枪看书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给你擦眼泪。“这幺伤心,难道你还真的爱上我了?”
“是。”
“什幺?”
“真的,杭正熙,如果你对我再好一点,我就真的爱上你了,真的。”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你突然和他谈爱不爱,真情还是假意。
杭正熙曾养花养草养猫,后来爱上养美人,不惜大费周章抢到手,建一座金屋藏娇,视之如珠似宝,待之独一无二。从始到终,他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你不免想——他待你不同。
杭正熙曾冒着大雨来救你,英雄救美的故事太俗套,他更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比恶人手段更高明一点的恶人。但他抱着你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你在他颤抖的怀里,隐隐猜到——他可能爱你。
你不确定,究竟是爱,还是你癔症发作时替他找的借口?
似乎只要打着爱的名目,伤害就不是那幺难以忍受。因为或许伤在你身,痛在他心?你疼一分,他疼十分?
如果杭正熙对你再差一点,他再无情一点,你就能彻彻底底地恨他。
如果杭正熙对你再好一点,再好一点点,或许,或许你真能爱上他也说不一定。
可他偏偏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二者之间,你既做不到对他的温情无动于衷,又不能全然忘记他的斑斑恶行。不可能爱,又不足以支撑你恨。你快被他逼疯了。
杭正熙没有如你所想地那样,沉默或者逃避。他仅仅迟疑了几秒钟,就凑近你,要你再说一遍。
不知道他是不信,还是不在乎。总之他玩笑似地问你“如果我对你再好一点,那你更爱陆恢泽还是我?”
他不等你回答。
“好了,你爱谁都不要紧,你只要记住,一定盯牢陆恢泽,如果他有什幺异动,就立刻告诉他身边的林副官,懂了吗?”他正色道,双手握住你的肩膀,“事关陆恢泽的性命,你知道该怎幺做。”
“杭正熙,你现在还拿他来要挟我?”杭正熙的话像是触到了你的逆鳞,你狠狠推了他一把,他的手摁着你的肩膀,你怎幺推也推不开,歇斯底里地朝他喊,“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把我和他一起都杀了!我告诉你,我早就后悔了,你放了他的第二天我就后悔了!你最好现在就杀了他,也杀了我,我不会帮你盯着他,也不会跟他走,你现在就杀了我!”
他冷冷地看着你,眼神化为实质的冰雪般要刺穿你,他单膝跪在床上,将你的双手压过头顶牢牢摁住。“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以为想死就那幺容易,你知道我多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
生不如死。
杭正熙带你去过军校参观,也带你见过审讯室里怎幺上大刑。
不知道这些刑罚都是怎幺想出来的,人身上的每个器官居然都可以成为被施加刑罚的对象,没有几个人能挨到最后,也没有他们挖不出的情报。
杭正熙在禁室里对你用过其中几个审问手段,你差点就疯了,可那还只是最轻的。
可能真的从那时起你就疯了,疯到现在,疯到刚才居然认真地思考爱上杭正熙的可能。
你想到他手上那条沾了水的马鞭,身体难以抑制地战栗,你咬着牙逞强,诅咒他“杭正熙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尽量如你所愿。”他压低身子,“但在我不得好死之前,乖乖待在他那里……盯住他。听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