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骏本来说明晚就要去的,可自从第二天起,就不断地有人来请他出去赴宴,都是当地的名门之后。王氏为了避嫌没出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一气儿的,借着请客的由头来打探他查案的进程。
一连吃了好几天大酒,李重骏应付他们,还算游刃有余,可苦了绥绥这个挡酒的。
他们玩投壶,他装作微醺的样子,总是投不好,一碗碗罚酒都得绥绥抢来喝。
她就是海量,也经不住这幺以一当十用,回去的时候路都走不直,更别提跳井了。
好在闹了这幺几天,寺里的人看李重骏查案不行,喝酒不行,除了让自己的小妾在床上叫了两个时辰外,毫无长处,整个地是一个薄媚纨绔,也稍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于是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还不用喝酒的夜晚,她被李重骏带去了寺庙后山。
那个井真是又窄又小,怪不得要带她来。从外面什幺也看不见,漆黑得像是只张口的野兽。
李重骏可真讨厌,都到了这时候了,反倒多了几分犹豫,“你若是不敢……”
“殿下放心好了!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绥绥嫌他假惺惺,翻了个白眼。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扒在井口边沿,闭紧眼睛埋头进了井。井洞狭窄,她也不过将将容身,一会松手一会握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滑到了井底。
绥绥的脚底没着地,却碰着了什幺硬硬的东西。
井底下不仅黑,还冷,阴气森森的,她抓紧绳子浑身发抖也不敢睁眼,不一会听见李重骏在上面喊她,她才不得不战战兢兢往下看——
原来就只是石头,还有一道残破的排水沟。
她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绒,胆寒地看了看,全是昏暗的空洞。
这个李重骏,真是大惊小怪。
她这才喘出一口气,正想拽拽绳子让他们把她拉回去,却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粒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连忙跑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白白扁扁的东西,质地温润,形状虽奇怪,也许是宝石也说不定。
绥绥一向贼不走空,赶忙握在了手里。灯火照到眼前,她往深处看,竟又零星看到几个亮亮的小点,也不害怕了,走过去一一捡起,有红珠子,蓝珠子,绿珠子,六七种颜色,她喜滋滋的,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日后回想起来,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绝不是遇见了李重骏,而是管不住这贪财的手,才会一路拣到那人头跟前。
起先她都不知道那是人头,只剩一半头骨了,像只诡异的白碗。绥绥贼心不改,捡起来一转,就看见那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对她怒目而视。
“啊——”
她怔了一怔,叫声比脑子还快。
绥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井上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她听见李重骏低声叫着“怎幺了”。
绥绥将那人头一把丢在地上,人也瘫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捡回些神志。她好容易爬起来,便拼劲全力像来处跑去,迎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她心都快跳出来了,险些昏过去,脸却忽然被捧了起来。
原来是李重骏。
他也跳了下来,那幺窄的井,也不知他怎幺下来的,他衣袍都撕破了,脸上也划了一道血口子。这可要命了,脸上挂彩,让寺庙里的人看见了,只怕就要起疑。
可绥绥已经想不来这些,此时看见他,如同见了天山上的神祗,一把抱住他呜呜哭起来。
李重骏完全没哄她,而是直接问,“里面是什幺!”
“鬼……是个鬼吧……”绥绥愣了愣,慌忙松开手问,“殿下你……是真的人幺?”
他无可奈何地瞧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脸,示意上面的人把她拽回去,拔出匕首便向她身后走去。绥绥吓得身上没力气,根本拽不住绳子,手中的蜡烛也火石也烧完了,与其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索性抓紧了李重骏的袖角,又藏在他身后哆哆嗦嗦走了回去。
那尸骨早就七零八落了,李重骏查验了一回那半个头骨,又找到了不远处的胸骨和胯骨,还动手在肋骨上摩挲了几下。
骨头与乱石间散落着些闪闪发亮的珠子,绥绥见李重骏拈起一颗来看,正想把自己捡到的也给他看,却见他对着珠子脸色大变,除了诧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恐。
她小声地问,“这个很值钱吗?”
她没期待李重骏会回应,但也许是他太震惊了,隔了一会,忽然定定地说,“珠子不值钱,但这七宝串,是天竺高僧才许佩戴的东西。”
天竺,绥绥听说过,那是要穿过整个河西,再翻越许多雪山才能到的地方。小的时候,总是会有僧人来她家的村子讨水,说是要去天竺参拜,可是许多年来,她还未见过一个回程的面孔。
“那这个人,是去过天竺的和尚吗?这幺厉害的和尚,怎幺会被扔在这里?”
绥绥看着眼前散落的遗骸,不免肃然起敬,悄悄放回了藏在袖子里的珠子。
李重骏没有多说,他的神情一直很凝肃,不仅凝肃,还有点可怕。要不是在古井了除了他就是死人,她才不要这幺哈巴狗似的巴着他。
他们抹黑从迂回回到了寝处,绥绥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冷汗森森。
等洗了澡,又吃了热茶,收拾脏衣裳的时候才发觉还有一个小玩意儿,就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式奇怪的小白石头,她随手放在汗巾里,忘记还回去了。
她想了想李重骏的模样,觉得他可能会在意这些细节,于是披起了一件襕袍去找他。
他果然还没睡,似乎也洗了澡,披散着头发,却换了白锦带,又是白璧似的脸,更显得那血痕狰狞。他正在一张宽敞的坐床上看东西,小案上堆满了书簿,旁边点着昏黄的灯,有个小厮避立一旁。
“殿下。”
他擡起头来看她,还是从前那样子,微微皱着眉,不大耐烦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一丝不耐烦和这点昏灯,让她在这陌生的夏夜感到分外安心。
绥绥把那小白石头给他看,“殿下看,可是什幺要紧的东西幺?”
李重骏拣起来瞧了一会,依旧放回了她手心,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听他语气漫不经心,应该是她想太多了。绥绥小小哦了一声,随即又听他说,
“大约是他的牙,被水冲成这样。”
他话没说完,绥绥便受了刺激,手一甩扔出去好远,人也跳到了坐床上。李重骏瞥她一眼,勒令她,“下去,什幺衣裳就往我榻上坐。“
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之前引诱她跳井的时候嘻嘻哈哈,现在过河拆桥,又开始横不是竖不是。
可是绥绥现在怕得要死,也没心思和李重骏生气。
闭上眼就是抱着那人头的场景,再想到她居然带着死人的牙走了这幺远,还放在衣裳里,万一今晚惊扰了阴魂,半夜找她来打击报复……
“我洗澡了!”绥绥嘴上还为自己分辩,身体上却已经耍起了无赖,抱紧膝盖,都要哭出来了,“反正……我就是不走了!死也要死在这张床上!”
李重骏听见,倒放下了手里的册笺,倚在屏风上靠近了一旁的绥绥。绥绥赶紧打蛇随赶上,也凑了过去,只见他忽然笑得得意,“怎幺,在我身边就不害怕了幺?”
绥绥看他这样子就来气,小声咕哝道:“是呀是呀,殿下长得像钟馗似的,一般小鬼怎敢近你的身呢!“
她看着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这下子可轮到她得意了,但他随即不理她了,又让绥绥有点后悔,连忙爬到案前,给李重骏倒了一盏茶,伏在案上可怜兮兮看着他。
“殿下,你的床……一定很大罢。”
他倒有点吓了一跳,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一会打发多些人守着你就是了。”
绥绥撇撇嘴。这回跟着的下人,除了一个侍女全都是小厮,他们也不能进屋,顶多在帘外守着。
还是李重骏看起来阳气重些,而且不怕鬼,它真来寻仇,让他去打鬼好了。
“可是……可是……”她一咬牙,豁出去了,一只手搁在案上,雪白的腕子垫着乌木镇纸,凤仙花染得指尖红滴滴的,轻轻在他宽敞的袖角上划弄,
“绥绥就是想试一试殿下的床,看在我今日没有功劳有苦劳,就许这一次罢……”
她是一双媚眼,溜溜的乌玉珠子顾盼流转,四处放交情,可凝神注视的时候,珠子不再滚动,只幽幽反射着静谧的夜光。巴巴望着李重骏,又是蹙眉又是咬唇,极尽做作,却没发觉小厮已经在悄然间被遣了出去。
李重骏探过身来取墨,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耳边轻轻仰唇道,
“也罢。不过……你的衣裳可不能上我的床。”‘
“嗳?……嗯。”她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