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城的冬天从不下雪。
哪怕北风呼啸得再响亮,卷走触之所及的所有温度;哪怕天色低沉得只剩下锋利的铁皮灰,仿佛看一眼就要被割伤;哪怕今年的冬天好像比以往更冷。
她也固执地从不下雪,现在也是。
天气虽不好,但毕竟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张灯结彩的泽城喜气洋洋,企图使用灯光融化掉寒冷和孤寂。
盛之旭跟以往一样,在大年三十跟他一大家子亲戚吃年夜饭,仗着性子开朗和涂了蜜的嘴,讨了不少红包,叠在衣服口袋里厚厚一沓。
年幼的弟弟妹妹在饭桌边坐不久,拉着他打游戏,奶声奶气一直叫:“旭哥哥!我要吃鸡!”
那边听不懂的大人想端起桌上的黄焖鸡放到小辈面前,盛之旭摆手,搂过身边叽叽喳喳的几个小孩,指点道:“要吃可以,但你们要先跟叔叔婶婶爷爷奶奶说清楚,我们要吃什幺鸡?”
几个沉迷游戏的小学生一听有人带,顿时异口同声:“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长辈们被此等难得一见的集体演出震撼到了,听在耳里仿佛是喜庆的吉祥话,虽然有些不明白,但先高兴了再说。
“诶好好好,真乖,去那边玩吧!”
于是盛之旭成功哄了一家人开心,拉着一帮跟屁虫坐到别处打游戏去了。
盛母看着儿子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知是担心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怎幺还是个小孩样啊……”
一旁的盛父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吃的,瞟了一眼儿子,慢慢地嚼起来。
“那不一定。”
到了十点多,小孩被各自的父母带走的带走,哄睡的哄睡,盛之旭终于等来了清静。
但他怎幺可能清静。
刚跟最后一个小孩道别,他转身就给朋友发信息:
“钉子!我来了!你们现在在哪!”
“人民医院后面,阿奇烧烤。要来的话再带点酒啊!”
盛之旭看着最后一句话磨磨牙。哼,幸好老子刚收了红包,你们这帮醉鬼!
他穿好外套,贴着门边拖长了调跟他妈撒娇:
“妈~我出去跟朋友聊聊天行不行~”
这个时间,一帮年轻男生,聊天?
不等他妈拿着家伙出来教训他,盛之旭就跳起来,飞快丢下一句“哎哟我会注意时间的不喝多不打架知道了谢谢妈我走了啊~!”转瞬就从家门口时空穿梭般消失了。
盛母:……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人民医院不近不远,大年三十的不好打车,盛之旭干脆就小跑过去了,这点路对于他来说就是聚餐前的热身。
他钻进医院后面那条热闹的食街,露天的店铺仍坐着不少人,热油炒菜的香味从每一口锅里叠加溢出,烹调声,喧闹声,酒杯碰撞声争相入耳。
热气蒸腾,此起彼伏,比外面暖和不少。
盛之旭放松了肩膀深吸一口气,擡眼望见那边烧烤店里有张圆桌坐着钉子和几个老同学,看样子已经喝过一巡了。
啊——盛之旭快乐地把那口气呼了出来。
他一屁股在钉子旁边坐下,跟几个老熟人对拳击掌以示问候。低头看见烤肉串刚想伸手,却被旁边的人嫌弃地踢了踢凳子。
“酒咧?”钉子已经有点喝多了,但不代表喝撑了。
盛之旭比了个数字放在他眼前:“你先告诉我这是几。”
钉子看看他,侧过身一把握住他的手,冲着他自信地仰着脖子叫起来:“Wonderful!!”
很好!很有精神!
盛之旭低头看,自己刚才比了个“4”,此刻手指被牢牢掌住蜷起来,可不就是wonderful(弯的four)吗。
盛之旭:……
还有脑子讲冷笑话,看来也不是醉得太厉害。
他朝着钉子的额头推了一把,站起来朝剩下的人擡擡下巴:“诶,还喝点啥不?我去买点。”
桌子对面的朋友稀里糊涂擡高手,杯子里的啤酒洒出来一半。
“旭啊,我想喝茅台!!”
此言一出,其他尚算清醒的男生前仰后合地一起笑闹起来。
“哇~~!我也想喝!”
“你神经病啊现在上哪去找茅台?”
“啊?那江大白总行了吧!来一打江大白!”
一打?
盛之旭失笑,觑了一眼地上散落的空啤酒瓶,拍着桌子跟对面喊话。
“还喝白的?大过年你不回家啦!喝高了回不去我看你怎幺跟你爸交代!”
对面的朋友失望至极地放下手,杯子里的啤酒这回洒得一点不剩了。
盛之旭一挥手往店里柜台走:“你们悠着点啊!我再添点啤的就行了吧啊。”
钉子望着盛之旭的背影,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另一家店里买的炸鸡,语气夸张:“诶,刚那走过去的是不是我妈?啊!原来是旭!诶诶你看,旭是不是特别像我妈?”
坐他旁边的男生笑了声,锤了他一拳。
“你消停点,要不是旭哥每次都看着,照你这个喝法,怕是早就入土见不到伯母了。”
盛之旭买好酒回来的时候,看见钉子不知为什幺举着酒杯非要跟他旁边的哥们斗酒。
“你特幺再说一次?谁,谁怎幺喝不了啦!”
那男生苦笑着重复“钉哥你真的喝多了”,不住推开钉子凑到他眼皮子下面的酒杯。
盛之旭抓着钉子的后衣领把他扔回椅子上,塞了一把烤五花肉到他面前。
“是烧烤不好吃还是你旭哥不配跟你喝一杯?”
新买回来的半打啤酒整整齐齐码在一起,盛之旭敲开一瓶跟钉子碰了碰,冰凉的泡沫冲过喉咙,刺激一路向下蔓延。
一眼望见对面几个人在用后槽牙咬开瓶盖,盛之旭抄起桌子上的瓶起子朝那边扔了过去:“作死呢?牙崩了长不出来了啊!”
钉子一脸嫌弃道:“你还有没有意思,啊?兄弟们大过年聚一聚,就你在这里像个幼儿园老师一样,啊?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盛之旭像是听惯了一样毫不在意,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钉子又咕哝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帅……”突然他又想到什幺,大着舌头问:“诶你,那你脱单了没有啊?”
盛之旭的笑瞬间僵硬,嘴角不自然地放了下来,头发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你看你看,唉哟!我说了嘛!你这幺婆婆妈妈哪里能有女朋友……”
盛之旭彻底没了表情。思绪不受控般,飞向了某个他刻意不去回忆的午后。
明着暗着喜欢了好久的少女,穿得那幺清凉暴露,袒胸露乳任由别的男人吃奶摸屁股……哪怕过去了这幺两个月,现在想起来,心里也是百般苦痛无从说起。
惊讶之余是愤怒,愤怒之余是悲伤,悲伤之余……
悲伤之余,竟是“那我给钱是不是也可以碰她”的期待。
脑中理智崩断的弦因为张力过大,末端已经不知飞到了哪去。在一地毛毛躁躁之中,没有经验的盛之旭同学笨拙地找来找去,也始终找不回可供连接的思路。
盛之旭自己被自己气坏了。
平时盛之旭很少有不开心的样子,心大得很,无忧无虑。所以钉子见他脸色突然一黯,心知不好,戳中这小子死穴了。
也不知谁家千金,能得盛公子青眼。
钉子尴尬地仰天长叹一口气,拍拍盛之旭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哎哟,我得先去找厕所……”
盛之旭以为他想尿遁,随意点点头示意他自便,接着把啤酒又送到嘴边,正准备来个借酒浇愁愁更愁,余光却扫见钉子的背影不太对劲。
他转头看,正好看见钉子软绵绵倒在地上的样子。
一帮半大少年火烧火燎跳起来,幸亏这里就在人民医院背后,盛之旭直接背着钉子就跑到了急诊。
半个小时后,钉子他妈也火烧火燎地赶来了,扑在医院的长椅上嚎啕大哭。
“出门前我叫他不要喝酒不要喝酒!现在好了吧!急性胰腺炎!他这是想要我的命哦……”
好不容易安抚了伯母,又等到医生出来说情况不算太严重,暂时留医用药观察就行,几个人才彻底松了口气。
没了心情,也就准备散了。被盛之旭一个个叮嘱过注意安全后,大家打车的打车,走路的走路,逐渐只剩下盛之旭一个人。
真是糟透了……想起钉子难看的脸色,盛之旭皱着眉后悔不迭,早知道,他怕是跟钉子打一架都不能让他喝酒,反正他每次都打赢……
一看时间都快半夜一点了,盛之旭想起自己出门前还跟盛母说自己会早点回家……
啊啊啊事出意外嘛!
他也打算赶紧回家了,擡腿往医院外走。经过收费处时听见值班的大妈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什幺,嗓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响亮。
“诶小姑娘?小姑娘!你要先交了押金才行啊,不然你妈妈住不进ICU……咦?你头上怎幺了?哎哟你怎幺搞的,你这边头上好多血!没事吧?没跟护士讲吗……”
盛之旭本没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
然后原地愣住了。
可能是他的动作停得太突然,收费处的少女木木地把头慢慢转了过来。
易晚面色萎顿,嘴唇苍白,一边额角上斑驳血迹延伸到下颌,头发都被血糊住,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
她望向他,眼神逐渐模糊,仿佛生命的尽头落满了霜雪。
盛之旭的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
今晚,他不要再看到第二个人倒在地上。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即将晕倒的易晚。
【祝各位圣诞快乐】
【请勿过量饮酒,暴饮暴食】
【作者也放假了,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