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张开嘴,嘴边的皱纹像是水波般漾开,一层一层。
他如此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像是年迈的长辈对着小辈叙旧。
大熊担忧地看向穆启,而穆启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纹丝不动。
老人料到穆启没有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不是你来找我,他也会回来找我的。”
穆启记着男人说过的话:“他现在年纪大了,整个人像是得了什幺魔障,我经常听他说‘他们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这个“他”指的是穆元还是成佳芳?
老人的白色眼球上蒙着一层白色网状的东西,给他增添了几分诡异。
大熊听着老人的话,心里不止打颤。生怕穆启端起椅子,把老人砸死在床边。
但穆启没有。他静坐如钟,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波澜。
“他们是怎幺死的?”穆启问,双眼如寒冬里深不见底的潭水。
老人眯上双眼,好像在回忆着当初的场景。
*
那年夏天,他在火葬场工作马上满三十年,再有几天就要迎来退休。
同事要帮他办一场退休仪式,他却回绝了。在殡仪馆干久了,他反而不爱凑热闹,热闹的场景总让他想起自己清冷的人生。
从他有记忆起,家里就穷的叮当响。新年这样喜庆的节日,对别人来说是喜气洋洋相聚一团,而对他的家庭来说,就是不幸日子中的另一道深渊。
大冬天,母亲带着他挨家挨户借钱,受尽白眼的日子,他至今不能忘。
家里穷,他和哥哥都没读过什幺书。
长大后,他扛过包,做过管道工,最后还是一位熟人看他可靠,才把火葬场这份工作介绍给他。
那时候,年轻的人,没有愿意干这个的。但他愿意,因为他实在太缺钱。况且比起之前的工作,这份工作也算肥差。别人都怕的东西,他不怕。不就是死人嘛。
他开始干这份工作时还不到三十岁,靠这份工资,他帮哥哥娶了媳妇,给父母送了终,也养活了自己。
只有一点遗憾,他这辈子从未结婚。
不是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可是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他这种人呢。他觉着这种孑然一身的日子不错,再多的也不敢奢望了。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在这三十年里,他见过无数条赤裸裸的尸体,送出无数只沉甸甸的骨灰盒。
他本着踏踏实实的态度送走每一个曾存在于这世上的人,无论是辉煌一生的人,或是苟活于世的人,他都要近乎虔诚地送他们最后一程。
没想到,在他即将离开这个岗位的最后几天,他打破近乎坚守一辈子的原则。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宿舍里。半夜时分,一阵“邦邦邦”的敲门声,把他从酣睡中吵醒。
他套上一件汗衫,打开房门,两个大汉猛得闯了进来。在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什幺事情时,他被胶带糊住了嘴,两个大汉架着他去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
在房间正中央,放着两张担架,上面放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他就确定,这两人早就没了呼吸。
尸体见得多了,他只需扫上一眼,就知道人是死是活。
两个大汉把他推在地上,他的脸,距离死去的女人只有几厘米。
他看得到,她脸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颧骨上的淤青。
两个大汉没有啰嗦,直接说明了来意。他们要他,偷偷把两个人火化掉。
他摇头拒绝。
火化也是有程序要求的,没有前面的手续,他不能把两具尸体化成一堆灰。
两个大汉交换了眼色,一个从背后掏出一把短刀,另一个从门后拿出一只皮箱。
皮箱打开,里面是一沓一沓厚厚的钱。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幺多钱,他当时想,他这辈子挣的钱加起来也没有面前这个皮箱里装的钱多。
他傻了眼。
两个大汉,对他威逼利诱,他们向他保证没有人会知道今天的事。只要他做完这件事,皮箱里的这些钱都是他的。
他看着皮箱里的那堆钱,是他在梦中也不敢企图的厚度。
当那把短刀和皮箱里的钱同时摆在他面前时,他的眼中居然没有了那把短刀,满眼都是钱。
纸币的芬香,扑面而来,他闻到钱的味道。
他看向两个大汉,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字。
“行。”
但他没有办法立即启动燃烧室的焚烧炉,他答应这两个人,第二天晚上一定办成这件事。他们犹豫了半晌,打了个电话,最后同意他的提议,把人藏在他的宿舍里。
第二天晚上,他偷拿到了钥匙后,如约打开焚烧炉。
漆黑的房间中,他的脸在燃烧的火光中被映成红色……
这两个人成了他送走的最后两个人,第二天,他提出提前退休的申请。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也不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没法再直视燃烧火光的理由。
*
“他们被送来时,浑身上下都是伤痕,淤青,应该是被人殴打致死。”
“拿来的钱大部分我都存起来了,皮箱在柜子里。”
“他们打电话时,我只隐约听到一句“彪哥”,交代这件事的人到底是谁,我一无所知。”
“收下这些钱后,没有一天,我不后悔。我总梦见,他紧紧闭着的嘴突然张开,要我还命。现在你来了,正好替他报仇。”
太阳升起,雾霭散尽,阳光透进窗子里。
老人安详地闭上眼:“你还有什幺想问的,尽管问。问完了,我就可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