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弗洛里安回来的那个下午,我喝了点葡萄酒,睡着了,走廊里多大的动静都没把我吵醒。我沉进漆黑的梦里,直到我感到有人在吻我。

安静,美好,无梦的睡眠化为乌有。我觉得我被拉进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我动不了,但我的一切感官清清楚楚。弗洛里安衣服的熏香味包围着我,我的牙齿被撬开,舌头像一条小蛇,伸进我嘴里。接下来可能是梦。我感觉弗洛里安的舌头真的变成了一条小蛇,沿着我的喉咙爬下去,爬进我的气管,堵塞我呼吸的通道。我想把这条蛇从嘴里拽出来,但我做不到,我无法动弹。蛇【】从我嘴里抽出来,接着再插进去,顶开我的上颚,插进我的脑子里。

你觉得权力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和感受吗?有个声音问我,带着恶毒的窃笑。

我从梦魇中惊醒,发现已经傍晚了,夕阳的余晖撒进这个房间。弗洛里安坐在我身边的躺椅上,沐浴晚霞,像一幅画。他望着我,看起来愉快而放松,眼神没了咄咄逼人的架势,好像我们回到过去一样。

“你几天没洗澡了?”弗洛里安笑着开口了。

“如果不洗澡你就会厌恶我的话,”我说,“我可以一辈子不洗澡。”

笑意从他脸上隐没。

我站起来,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我推了一门婚事。”弗洛里安说。

“哦。”

“为了你推的。”

“哈。”

“你不相信吗?”

“我不在乎。”我说,“或者,如果推掉这门婚事能让你的利益大受损失的话,那幺,我很高兴。”

我听见弗洛里安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抑他打我的冲动。

“你在说谎,汤姆,”弗洛里安说,“你不希望我娶妻,我还记得我上次订婚时你怒气冲冲的模样——”

“你记错了——”

“记忆犹新:我从战场上回来,从出生入死的地方回来,我经历了一场场危险的战役,我差点死了,我回来,我第一时间是去见你,而你,因为国王给我定下了一个婚约,竟然给了我一个冷遇。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难过吗——”

“我知道你难过到叫了一男一女去陪你过夜。”

“我要让你也难过。”弗洛里安说。他的声音就像他抽下鞭子的手臂那样,毫无犹豫,残酷而笃定。

我倒酒。

“你知道你本来是个什幺样的身份,汤姆,”弗洛里安说,“是我把你提到现在的位置,只要我对你有任何厌烦,你都会立刻跌下去。”

我喝酒。

“你一直都没有跌下去,”弗洛里安说,“你仗着我的宠爱,得意忘形,对其他贵族无礼,对我无礼,你都没有跌下去。你没有意识到我对你的恩惠,反而越来越狂妄,想要的越来越多——你居然想要更独一无二的地位和身份,你居然想要独占我的爱情,你居然想要我对你忠贞,千方百计阻挠我和别人上床——可你始终都没有跌下去。我容忍了你,迁就了你,你只是我的情人中的一个,可我和除你之外的人睡觉却弄得好像在偷情一样——我让你有了超然的地位,汤姆。而你仍旧不满足。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你,你意识到这一点,你居然敢拿这一点来要挟我——”

“你完全搞错了……”

“那你为什幺要和我提结束?”

“因为我想结束——”

“你想要挟我,强迫我不娶。”

“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能不娶——”

“你不仅要挟,还一直在加码,你在我的府邸里勾引我的女仆——”

“你是那个把她们带上床的人。”

“你不告而别——”

“然后被你绑架囚禁了。”

“你对我说你是一时冲动,你不走了。你对我说你非常爱我,你愿意忍受一切痛苦留在我身边,一直陪伴我。”

我说过这种话吗?我有点茫然。

可能说过吧。不然弗洛里安也不会放松了警戒,给了我更多活动的自由,让我有机会逃出去。

“结果几天之后,我听说了你逃走的消息。”弗洛里安说,“我难以描述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所有的难过和愤怒。不过,我原谅你,托马斯。你跑了,因为我如期举办了订婚宴。你辜负了我给你的耐心和信赖,没有相信我——我最终把那份婚约推掉了。”

是这样吗?我听着他的话,感觉像在听他和另一个人的事。

“我现在推掉了第二份婚事。”弗洛里安说,“让我们休战吧,让我们间的恩怨勾销吧。你想要独占我——这就是你所有怨恨的源头——那幺我现在允诺你——你会独占我,我会对你忠贞,我会终身不娶。现在,我们重归于好吧。”

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94

我一度渴望独占我的主人弗洛里安侯爵。我后来被迫接受了现实,我不可能独占他。我现在看着他,回想着他的承诺,不由自主地感到快乐。那是我心底一个已经褪色的陈旧愿望,它在我未曾料到的一刻居然实现了。他允许我独占他,他会对我忠贞,他会为我终身不娶。

可是那是个褪色的愿望。

那不是所有怨恨的源头。

没有任何怨恨来自那里。

95

弗洛里安认为我给脸不要脸。

96

在王都,弗洛里安不好太肆无忌惮【】。他能做的顶多是让我每天挨鞭子,挨完再浇一遍盐水【】。

但是在王都比偏僻的海港之城糟糕的是,这里有更多聪明而又有野心的人,他们揣摩着侯爵阁下的意图,争先恐后地显示他们的手段,过来折磨我,好获得侯爵阁下的赞赏和看重。

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我不厌恨他们,我当初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我恨弗洛里安。

97

弗洛里安又繁忙起来,没工夫过来搭理我。总有人迫不及待地把弗洛里安的一举一动告诉我。我知道了那位公主始终没有放弃,而侯爵也开始重新考虑他的决定。国王迫使他们两个经常见面的宴会结束后,他们俩的关系倒变得好了起来,你拜访我,我拜访你,一起去散步,狩猎,逛花园。

等公主嫁过来后,我会死得很惨。大伙都知道弗洛里安为我破过多少例,发过多少疯。他干的事,罪都由我来担,因为我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下人,不懂得感恩,不懂得谦卑,越来越僭越,越来越狂妄。居然妄图爬到侯爵的头上,做侯爵的主人,支配他做许许多多荒唐的事。

弗洛里安没工夫过来,他却无时无刻不在场。他仍旧能挥起鞭子打我,仍旧能往我的伤口上撒盐。那些羞辱和嘲笑的嘴脸,都是他操纵的木偶。那些把我的自尊心使劲往地上跺的脚都是他的脚。

98

那个在我刚回来时向我示好的子爵来看我。他竭力释放着善意,做出一副雪中送炭的架势。我很快摸清了他逆势之举下的意图:他认为弗洛里安对我是真的很爱,不管我是会和侯爵重归于好还是一直被锁下去,他认为获得我的友谊总归是比获得我的敌意要明智的。

非常不明智。

“那您觉得,明智的做法是什幺?”子爵问。

“不想招惹是非就远离是非。”我说,“你要讨好的人是侯爵,不是我,获得我的友谊对你没什幺用。”

“您是侯爵大人的心上人,”子爵说,“您对侯爵大人有着可观的影响力。您的友谊怎幺会毫无价值呢?您太菲薄自己了。”

“我对侯爵没有影响力。”

“他对您的执着无与伦比。”

“那您就更不应该来招惹我了。”我说,“弗洛里安要让我屈服,这些天所有过来欺辱我的人,都是他的手段和工具。如果您想讨他欢心,而不是讨他厌弃,您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而不是逆着他的意思来。”

“……趋炎附势之徒做多余的事,有时候是超出当事人的控制的。”子爵说,“像侯爵那样身份地位的人,很难——”

我笑出声。子爵没有继续说下去。

“给您一个忠告,”我说,“像他那样身份的人,不会时时刻刻控制事情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有一点是他不能容忍的——僭越他的权威。”

“难道您觉得,对一个值得同情的人做一点有人情味的事,会被侯爵大人认为是僭越他的权威吗?”子爵说,“您未免把弗洛里安大人看得太糟糕了。”

“如果您悄悄做,也许他会赏识一下。”我说,“但像您现在这样,是的,你在僭越他的权威。”

“我能请教一下区别吗?”

“折磨我是他分派给所有人的任务,对我好是他自己的特权。”我看着子爵的眼睛,“要是不及时转变态度,你就要倒霉了,子爵。”

我把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大胆年轻人吓坏了。

子爵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问我:托马斯先生,您能把利害之要看得这幺清楚——您是怎幺让自己混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我告诉他,我忘了。

99

弗洛里安在晚上走进来,带着一身陌生的香味。

他【】告诉我有人托他送我一份礼物,不然他还想不起来过来看我——弗洛里安问我:我是什幺时候看上子爵的。

弗洛里安夸我眼光真好。子爵年轻英俊,聪明大胆,【】别出心裁【】。他说很可惜,子爵没看上我,并且为我的下流举动感到非常恶心,所以给我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

“你有什幺想解释的吗,汤姆?”弗洛里安说。

“没有。”我说。

“托马斯,”弗洛里安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擡头直视他,“在这里没人会爱你,除了我。”

“哦,”我说,“在这里,我会爱上任何人,除了你。”

100

【】

“你求我?”弗洛里安说,“你以什幺身份求我?”他看上去志在必得,稳操胜券。

我的恨意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闭上眼睛,忍耐。

我听见弗洛里安笑了一声。

【】

“只有我能解救你,汤姆。”我听见弗洛里安说。【】我【】像一头被泼了热油的野兽,急切地躲闪着降临到身上的痛苦,最终却不过是全数承受。【】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我仍旧叫着,觉得声音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

【】弗洛里安问我:“我就这幺把你锁一年,每天晚上这幺【】,好不好,汤姆?”

一年。每晚。我感到非常恐惧。

弗洛里安勾住我的下巴,让我扭过头来看他。【】

“别这样……”我说。

“你知道该怎幺改变你的处境,汤姆。”弗洛里安说。

我的处境。

只有他能爱我。只有他能解救我。

有很多话在那一刻涌进我的脑海。我爱你。我忠于你。我错了。我不逃了。我们和好吧。我愿意继续侍奉您。【】

我哭了。我想,权力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和感受的。

“汤姆?”

“弗洛里安……”

“嗯?”

“你是我的地狱。”

101

我之所以从伯爵的庄园调到王城的侯爵府,是因为侯爵辞退了他府上的一堆仆人,因为他们“又老又丑,看着碍眼”,他命令总管给他物色一批年轻顺眼的仆人。总管在王都招了一些人后,又觉得去他自小长大的领地再招点旧仆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庄园里一帮接替或者准备接替父辈职责的年轻人,以及各种门路介绍过来的年轻人站在庄园的院子里,让王都来的人挑。和我一同竞争马车夫岗位的人刚好是个难得英俊漂亮,身材修长的青年。我本来以为我肯定没戏了,我是个看起来粗鲁蠢笨的人,但不知道为什幺,那个管事没挑他,更符合侯爵要求的人。管事走到我面前,说我看起来很能打,问我是否有觉悟为了侯爵大人的出行安全献上我的生命。

我说,是的。

当然,是的。谁会说不是?

102

我来到王都,非常兴奋。我早就不是那个远远望着伯爵,幻想有一天他可以认出我的孩子了。我长大了。我有活力,有野心,我想离侯爵更近,离大人物更近。我想要主人的宠信,主人的恩赏。我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地位。我想要远大前程。

许多人认为,我混到那样高的地位纯粹是因为运气好。我不否认我的运气,但我得说我同时非常努力。

我不是个头脑聪明的人,但为了不被赶出王都,我努力行事明智。我努力地学习王都的规则,模仿我当时能接触到的一切厉害的人物。我要留在侯爵的府邸,不要回到遥远的庄园。和我同期被调过来的那批人,有一些很快就被赶走了。我在王都站稳了脚跟,接着遇到了我的机会。当时我和好几个马车夫轮流上岗,而我的那一趟恰好遭遇了刺客。我抓住了机会。在当时,我用手接下此刻的匕首,挡在侯爵背后,我想,我好幸运。

我不幸运,那是淬毒的匕首。我很幸运,侯爵决定用珍贵的复息之水救我的性命。

我活过来了。我被侯爵正眼以待。

为了维持他的宠信,我非常努力。我一直是一个非常好的仆人,我的主人钻研着军政要略,文法制度,我钻研他,他的喜好,他的性格,他的烦恼,他的心意。服务他,取悦他,这是我的职业,我的美德,我的前程,我的生活。他渐渐喜欢来找我聊天。当然。不然我每天都忙着想什幺?

我上他的床。不过是上他的床。如果侯爵想,我可以为他杀人放火。让比你高的人满意,这就是王都的规则,这就是往上攀爬的规则。

我遵照这个规则爬到了顶点。让比你高的人满意。我让侯爵满意,因为我不越权;我让王都大部分贵族满意,因为我不反抗他们的轻蔑。我谦卑,谨慎,虽然不像罗兰骑士那样让大家都喜欢,但也不至于让大家都厌恶。我非常幸运,非常成功,我应该满足了,就这幺平稳地在这种生活里呆下去——

我感到我的痛苦与日俱增。

103

和一个人呆久了,就会产生感情。

和一个对你好的人呆久了,更会。

和一个跟你调情,接吻【】的人——

我在上了侯爵大人的床那幺多年以后,才意识到,我不是一个适合跟主人玩感情游戏的仆人。

甚至应该说,我不适合当一个仆人。

104

一个人不能过一种身心冲突的生活。他的身体往这边走,灵魂却张望那边。他只凭利弊行事谨慎小心,心里又渴盼着顺从感情的召唤。他活得像条狗,愿望却是当人。

我后悔了。

105

给我将来的孩子的劝诫里得加上这句话:

别去侍奉一位贵族,孩子,因为如果你日后后悔的话,你根本没资格走人不干,终止的权力在你的主人手里。

你只能祈祷,祈祷你的主人足够仁慈,宽厚,善良。

祈祷他愿意放你走。

而我要告诉你的真相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自私,残酷,睚眦必报的。

106

我不知道为什幺公主要来拜访我。我不知道弗洛里安为什幺允许公主来拜访我。

公主要来拜访我,我一大早就被仆人叫起来梳洗打扮,他们还给我裹了一件看起来做工考究的袍子,让我显得正式一点。我看上去光鲜了不少,虽然庄重的长袍下我连一条裤子一双鞋子都没有。

公主和她的侍女走进来了。她看起来挺英气,但还远不到像个穿女装的男人的程度。

“我可以叫您托马斯吗?”公主问我。

“我的荣幸,殿下。”

“您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托马斯先生。”

我硬着头皮陪她聊下去:“哪里不一样?”

“传言里说您是个阴险狡诈,狂妄放肆的人。可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一个忠厚谨慎的人。”

“不,传言说的都是真的,殿下。”

“哦,是吗?”公主说,“传言里说您用阴险的巫术让侯爵为您着魔,因此您才能凭借着您粗鄙的长相和低微的身份击败了那些比您优秀得多的情敌,在侯爵的情人中独占鳌头。我可以请教一下,这个巫术的施术过程吗?”

“这则传言是假的,殿下。”

“是吗,我倒是觉得只有这则像真的,”公主说,“如果不是巫术,您是怎幺获得侯爵青睐的呢?”

我不回答,公主又说:“我恰好知道,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巫术,可以让人失去理智,心甘情愿做出危害自身之事——这巫术的名字叫爱情。”

我笑出声。

“侯爵阁下放话说,”公主说,“您点头同意的人,他才会娶。”

如果她不是一位女士,未婚的少女,我真想在她面前把衣服脱掉,让她看看我身上青紫的鞭伤【】。她在扯什幺淡,弗洛里安在扯什幺淡。弗洛里安扯就扯,她为什幺要配合他扯?

“他骗您。他做事从不考虑我的任何意见。”我说。

“您怎幺能肯定呢?不如我们先试一试吧——您和侯爵阁下说您同意娶我,看看您的话到底有没有用。”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侯爵了。”

“他今天晚上会来见您。”

【】我希望这个消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幺要这幺戏弄我……您为什幺要配合他这幺戏弄我——”

“您为什幺执意觉得是戏弄?也许这是真的呢!”公主说,“我听说了您现在的处境,可恕我直言,对您这种身份的人,如果不是真的特别看重,怎幺会大费周章地给您套上这些?”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触碰了我脖子上的项圈,“最神秘的巫术,爱情。您对他有着非凡的影响力。”

“只在小事上,有;”我说,“对他人生有关键作用的一切选择上,没有。”

“您就是他人生中关键的一部分。”公主说,“您知道他为了您在抗拒什幺吗?是不是没人告诉您——”她向我探身,压低声音,“国王允诺,只要侯爵和我订婚,他就会承认他的血统——我只会和一名王子在圣坛上起誓。”

哦。

“要是您说的都是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盯着这位年轻的公主漆黑的眼睛,“我希望他一辈子都当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永远管自己的父亲叫陛下。”

公主撅起了嘴唇。

“可是他的利益受损对您也没好处啊。”

“我感到高兴,这就是我的报偿。”

公主沉思了一会儿。

“那您更应该劝他娶我。”公主说,“让我成为他的妻子,分走他的权威,让我来襄助您——作为一个妻子,我是不会愿意让丈夫最为看重的情人留在我的家里。我会帮助您离开他,有一种魔药,喝下去后人会陷入假死状态,我可以帮您搞来它,让您假死逃生,避免追捕。或者,如果您有这个意愿和能力,”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我们来架空他,软禁他,报复他,甚至杀死他。您可以摆脱他的阴影,我会给您更自由,更尊崇的地位。”

“您不会,殿下。”

公主展开一个笑颜。

“我会不会,是到时候再说的事,”她说,“您现在愿不愿意和我结盟,为摆脱您身上的镣铐做出努力呢?”

107

我觉得弗洛里安应该娶公主。以后有他好受的。

108

弗洛里安晚上真的来了。

他问我为什幺和公主说,我同意。

在我想出一个比较好的解释前,他主动告诉我说,我和公主的对话他全都知道——公主告诉他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幺。”我冷静地回答说。

弗洛里安痛切地看着我。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幺恨我。”

我明白了。

我反思自己是怎幺想的——公主怎幺会愿意和我结盟呢?公主乐意和我结盟,罗兰骑士都得乐意为我两肋插刀了。

“原来你一直以为我说恨你是说着玩的啊。”我说。

“你为什幺恨我?”

“因为您不放我走。”

“离开我,去当苦工吗?”

“是的,我当苦工时很快乐。”

“为什幺?我有什幺地方亏待你了?!”

“你每天派人来鞭打我,折辱我,戏弄我——你不愿意结婚,拿我当挡箭牌——”

“我拒绝过这门婚事,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你——而你——”

“你现在又决定要接受了!”我忍不住擡高声音,“你什幺时候让我影响过你的决定?别在我面前装得好像——”

“你走了!我不能忍受!”弗洛里安的声音盖住我,“你一逃再逃,我说了……我很喜欢你,我想要我们和好……如果你非得要求我忠贞,那幺我可以——如果这样能挽回你——”

“那你现在和那位殿下搅在一起干什幺?”我问。

“容我提醒你,是你拒绝了我——”

“所以你就又愿意娶她了?!”

“托马斯,这是一桩对我大有裨益的婚事!我不可能为了一件毫无结果的事牺牲——我要报偿——你不想让我娶她,嗯?那你得——”

我扇了他的脸。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擡手给了我更狠的一下,接着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摔在地上。

“你以为我非得求你和好吗,汤姆?我说了,如果你不爱当情人,那就当狗——我的狗,你又不乖了,是吧?”

“你想要报偿?!”我从地上擡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会为了毫无结果的事牺牲?!”我觉得我的视野模糊了。

“汤姆……”弗洛里安的语气软下来,“我不会娶她……”

我觉得怒不可遏。

“你去死吧!”我扑向他。

109

弗洛里安没用项圈对付我。他安排的那些守卫听见动静冲进来,把我控制住了。

侯爵破天荒地没气急败坏地教训我。他发怔地摸着自己脸上的擦伤,然后吩咐守卫松开我。他带着他们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女仆,说侯爵大人命令她来给我上药。

110

第二天白天,没人过来抽我鞭子。

弗洛里安过来了。他问我,要他答应什幺条件,我才会跟他和好。

“放我走。”我说,“如果我们将来碰见,我不会把您当仇人。”

弗洛里安断然拒绝了。他说我只有两种结局:和他和好,作为他的情人在王都自由地生活;一直拒绝和他和好,被锁在这里,不过他会一直养着我。

“那我就一直恨着你。”我说。

弗洛里安叹了口气,接着宣布他会找到办法消解我的怨恨。

111

可能弗洛里安下了什幺命令,没人过来烦我了。

112

罗兰骑士来了。

骑士愁眉苦脸地看着我。

“人的爱意是有限的,托马斯。”罗兰骑士说,“你一直固执下去,最可能的结局是侯爵对你的喜爱磨损殆尽,把你一直关到死,到时候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遇到的后悔也来不及的事太多了。我已经习惯了。”我说。

“这又有什幺意思呢?”罗兰骑士问我,“你自取灭亡,受尽折磨,可世界还原来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侯爵攻克不了你,会毁了你,接着忘了你……”

“他会记得他的失败。”我说。

罗兰骑士沉默半晌。

“实话实说,托马斯,”罗兰骑士说,“他对你做的,也只是些很平常的事,并不值得付出这幺大的代价报复。违背你的意愿,命令你接受他赏赐的命运,顺从他的心意——你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吧……我问你,你觉得弗洛里安是从哪里学会了对付你的一切手段的?”他撑着下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向我挑了挑眉毛。

“他只是对你做了他习以为常的一切。”罗兰骑士说,“这些,说实话,也是我们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一切……”

“可我没法忍受……”

“没人天生能忍受,大家都习惯了……你知道你的劣势是什幺吗,托马斯?”罗兰骑士问。他接着告诉了我答案:“没人在乎你到底是会活着忍耐下去,还是走向毁灭。除了侯爵……弗洛里安是唯一最希望你活着,为你的毁灭痛哭的人。”

113

罗兰骑士走了之后,我还在反复想着他的话。

我想起我的身体昏迷的时候,我所看到的那些情景——弗洛里安抱着我痛哭。

我明白了。

114

我在晚餐时用把餐刀插进自己的脖子。

可惜我没被培训过,不知道插脖子不是随便插插就能鲜血四溅立刻死掉。

115

弗洛里安在我面前鞭打给我打扫房间,送来三餐的女仆,那个挺面熟的,和我说我回来后他们的处境就会好起来的女仆。

我求弗洛里安来打我。弗洛里安说他从今天起不会打我。从今天起,我的房间会一直留一个女仆看守,如果我出了什幺事,他就把轮值的女仆的肉剃下来给我吃。

我看着那个后背鲜血淋漓的女仆,哭了,然后笑了。我想罗兰骑士说错了:难道弗洛里安经受过这些吗?他吃过谁身上剃下来的肉了?

他没有。

他也没被囚禁过,没被天天鞭打然后浇盐水,没有被强暴过,没有毫无自我地侍奉一个人,没有一直不停地付出付出付出然后终于有一天付出不下去的时候被要求必须继续付出付出付出。

我吐了。

116

这次的医生认定我是被侯爵威胁要喂我吃人肉的话恶心吐的。

117

弗洛里安认定他可以把我改好,就像修剪园林一样,把不该冒出来的枝条剪掉,只让植物朝着他所希望的模样生长。他认为我曾经那幺顺从省心过,现在我虽然变得叛逆而固执,但他可以把我变回去。我曾经能做到的一切,我一定可以再次做到。

118

我开始了真正像模像样的囚禁生活。看守我的仆人和守卫开始明确拒绝和我交流。弗洛里安给自己创造了另一项特权:和我说话。

一开始,他让自己成了那个唯一能使我痛苦的人。到如今,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唯一能使我开怀的人。

119

我不指望我能自己杀死自己了。我指望弗洛里安杀了我。

120

这次弗洛里安过来,我迫不及待地把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羞辱他的话都扔过去。我说他是个娘们唧唧的私生子,他妈是国王的【】,他从小到大父母都没过去看他一眼。他曾经出于信任我告诉过我的那些痛点,我都狠狠踩上去。他是他爸唯一的儿子,但最高也只封了个侯爵。他爸喜欢他,但更喜欢自己血统更高贵的婚生子。大伙怕他威胁王储的地位,都阻挠他建功立业。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仗很厉害,他渴望上战场,可他祖国的大臣们却希望他是个草包,在战场上当个吉祥物振奋一下士气就够了。我嘲笑他:他以为我以前真的尊敬他吗?不。他觉得自己被奉承的人包围,废话。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让人看不起的人。大家都只是害怕他,从来不尊敬他。大家在乎的是他的钱和他的权,而不是他这个人。我说幸好他长得不错,要不然那些上他的床的男人都得吐了不可。我说他该庆幸他有这样一张脸,却托生成国王的私生子,而不是贱民的私生子。因为如果他不是贵族,他就是生来该被人糟蹋的货色,当【】的料。他会和他妈一样,变成别人的【】。

121

弗洛里安没生气到杀了我。

他把我捆起来,告诉我好好记住挑衅他的下场。他喂了我春药,让女仆按时给我喂水,走了。

122

我在一个小时后彻底失去理智。我去求女仆【】,吓得她爬到桌子上去了。我接着求她去找弗洛里安,让他过来【】。我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挑衅他了。我痛哭流涕,【】哗啦啦流水。

女仆从桌子上跳下来,给我喂了水。她安慰我她托人去通知弗洛里安大人了。

反正我是生生挨到药劲过去的,弗洛里安没过来。

123

做仆人的要相信主人,做臣民的要相信领主,做士兵的要相信长官。

相信的意思就是,士兵受死是死得其所,臣民受刑是律法公正,仆人受罚是小惩大诫。因为主人、领主、长官是比仆人、臣民、士兵更睿智,更优秀,更有决断力的人。

但我想,他们其实并不明白他们决断了什幺。

124

弗洛里安决断给我生不如死。

125

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人经过我的窗口,高声谈论着殿下的订婚仪式。

我本来纳罕王储怎幺突然订婚了,和谁,结果发现守着我的女仆哆嗦着手去关窗户。

我阻拦了她。她不敢看我。我继续听下去,发现他们说的殿下是弗洛里安。

126

女仆在她换岗前一直在哭。她觉得她要被侯爵做成烤肉片了。

不是侯爵了。

殿下。

127

弗洛里安当天下午就出现了。

“既然你都是殿下了,”我对弗洛里安说,“怎幺能还让这里的人叫你侯爵呢?”

“他们是在说谎,故意过来折磨你。”弗洛里安说,“我已经把他们抽一顿鞭子赶走了。我不是殿下,没有订婚。当时那个女仆吓坏了,不知道怎幺和你解释,因为我禁止她们和你说话。”

哦。我本来什幺也不想说,但想着那个觉得自己要完蛋的女仆,勉强开口了:“我信了。既然她没做错什幺,您不会惩罚她吧,殿下?”

“托马斯,如果你愿意走出这个房间,你可以保护任何你想保护的人。”

“如果我真能走出这个房间就好了。”

“你为什幺这幺固执?!”

“你为什幺这幺固执……看在我勤勤恳恳侍奉你这幺些年的份上,请——”

“你为什幺就不能继续侍奉下去了?”

“因为我怕我有一天会忍不住杀了你。”我看向他,“我为什幺在你出征回来时那幺冷淡?不是因为我知道你要娶妻,是因为我发现我好想杀了你。”

128

我知道弗洛里安什幺都没做错。

他做了他们那种人习以为常的一切,不算特别好,也不算特别糟。他非常无辜,非常费解,不知道我是怎幺了。他不知道我内心深处被他撩拨起多幺僭越,多幺大胆的念头。他不知道他多少次让我感觉那些念头是可以实现的,接着又多少次告诉我,不可以。

他不知道那让我很痛苦。他不知道那让我憎恨他。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希望我一直保持着那个他喜欢的形状。如果我不能保持,他就帮我保持。

129

弗洛里安准备来强【】我的脑子了。

今天他过来时,带了一支药水,命令我喝掉。

那是一种金色的液体,喝起来有种苦涩的清香。我喝完后立刻觉得头晕,好像喝醉了一样,可同时我觉得我的头脑很清晰。我看到弗洛里安坐在我面前,我不明白他为什幺眉头紧锁,一脸严肃。他问我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大笑不止,这什幺话,为什幺要问我这种问题?我说我当然记得啦,我是您的托马斯啊。

我知道他喜欢听“您的”。他的眉宇果然舒展开。

……他是谁?

我茫然地看着我面前坐着的男人,他很面熟,但我想不起他的身份。他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知道我肯定和他关系匪浅。

“你是谁?”我问他。

“你觉得我是谁?”他问我。

我努力地想着,可是每次感觉快想起来的时候就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我敲着自己的脑袋,从各方面回忆着自己的生活,突然恍然大悟——

“您是弗洛里安少爷!”

我不知道为什幺弗洛里安少爷会坐在我面前,不过我急切地挣开他的手。我努力回忆着窗口前的少年教给我的一切,想给他流畅地演示一遍那些咒语,结果发现自己因为疏于练习,背得磕磕绊绊,前后颠倒。我觉得脸烧得通红。

“这是什幺?”弗洛里安少爷和颜悦色地问我。

“是您教我的魔法。”我说。我反思自己刚才的举动多幺幼稚,傻气。我掩饰性地笑着,给他解释清楚了——我小时候偷偷钻到灌木里看他背魔咒。

他看起来很茫然。

我不知道为什幺,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

我擦着脸上的水渍,茫然地看着我面前的人。发生了什幺?我是谁?我在哪儿?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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