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有心

每逢单日,方群珊要去何老师家里学琴。将碗筷放进水池里,方群珊就着凉水洗了把脸,换下针织衫,穿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原先是严医生的,又把大衣、手套、围巾穿戴好骑上自行车往何老师家里去了。

何世文是首都京剧院的最好的琴师,三十出头便和头牌的徐老板搭档,到大会堂给领导演戏,如今不过四十来岁,正是演艺的黄金年龄,却遭到牵连,勒令停职在家。方群珊追随何世文学琴已有四年,二人情同父女,关切之心类于亲生;方群珊先拉了一段之前教过的曲子,何世文再根据优劣差错授课。临近中午时候,方群珊跟何世文说,“老师,我前几天去东苑看见有一摇煤球的,跟他约了今天下午到您家给您摇两筐,您记着下午别出去啊。”

方群珊一边说一边挑开门帘往外走,“我已经给完钱了。老师您下午别忘了!”说着就跳过门槛,推过自行车出门走了。何世文被停职,工资也停发了,每月只有三五块的补贴过活着,一点余钱也没有。屋子里不生煤炉,冷得像冰窖一样,方群珊看见何世文手上甚至出现了冻疮,方群珊给人家糊了一个月的纸盒,才请到了摇煤球的。

往日中午方群珊总会和何世文一起吃饭,可是今天,方群珊下了课便去了女人那里。

如枝烙了葱花饼子,热气腾腾地摆在窗台上,看见方群珊便招招手,让她把饼子端进屋里去。方群珊听话地点点头,两只手捏住两沿,稳稳当当端了进去。进了屋子后,方群珊犯了难,这屋子如今空荡荡,桌椅板凳一应没有,正在犹豫之时,如枝端着一小碟咸菜干进来了,她看见方群珊为难的神色,朝她擡起眼笑了笑,便把地上的脸盆拿了起来,吹了吹底部的浮尘,就倒扣在炕上,用瘦削的肩膀轻轻地撞方群珊,方群珊会意,把一盘饼子和咸菜干放在上面。

二人相对而坐,如枝却惊呼一声,“我忘记去再借一双筷子了,你用我的吧!”

方群珊有些不好意思,“不行的,那你用什幺?”

如枝却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山东有一味名吃,叫煎饼卷大葱?”

方群珊点点头,如枝把筷子递给她,自己下手拿了饼子,又捏了咸菜干铺上,“我就是山东人,我家的煎饼烙出来皮薄,很透亮,用筷子反而会戳破,所以啊,在我家吃饼就没有用筷子的。这个葱花饼子虽然比煎饼厚些,我也还是更喜欢直接用手拿。”

如枝说完,便吃起饼,眼睛却看着方群珊,意思是叫她吃饭,方群珊捏住筷子,得要微微驼背才夹得上咸菜干,好容易夹了上来,手上一个不稳,咸菜干又掉了回去。

如枝简直笑出了声,方群珊被她臊了,不恼不辩,放下筷子站起身,捞起葫芦瓢舀了半下凉水,自己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她顶着北风骑行而来,虽然肚子里灌了许多凉风,身上却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口干,那热乎乎的饼子自然也不对她的胃口了。

方群珊把喝剩的水递到如枝面前,“润润嗓子接着再笑啊。”如枝擡眼看她,看她纯良的眼睛与骄傲的浓眉,两种极不相称的情感在她脸上却融在一起。如枝偏过头,就着方群珊的手都喝下了。

方群珊就在床尾,紧靠着如枝坐下,两个人的身体挤在一起,如枝不理她,侧过身吃自己的饭。如枝扎起了头发,方群珊看着如枝耳后一段白皙的脖颈,她不由自主前倾着身子,喷薄出来的呼气都落在如枝裸露的肌肤上,她甚至能看到因颤栗而起的细小汗毛。

幸好如枝家的玻璃被墨染黑,斑驳不清,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就会看到少女从背后轻轻搂住颤抖的女人,将自己白皙的脸颊贴上女人的后颈,群珊紧贴着如枝的后背,她感受着那不安的心跳,将自己的心也搅乱了,她问女人:“我还不知道你叫什幺。”

“如枝。”这两个字注定是鲜活的,颤抖的。

“如枝,你不冷吗?今天风很大,你的耳朵都冻红了。”方群珊小声地低语,她过去认为自己总会做正确的事情,无关于任何情感,她可以帮助任何一个人,同样也厌恶任何一个人,正如现在这一刻,她厌恶自己的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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