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挂,院子里树影婆娑,偶有几声低微的虫鸣声,更显得夜色深静幽冷。
屋内灯火昏黄,敞开的门槛前映亮一片淡光。
花千遇脚步不由一顿,目光定望着打开的门。
出来时未免让人察觉她是翻窗而出,门理应紧闭此刻却是敞开的。
屋里有人。
得出结论之际人也走到门口,擡目间一个月色的人影映入眼帘,静淡的脸,清隽眉目在摇曳的灯光里化开柔和的暖色。
那双凝望而来的眼睛,像是一片静水,毫无波澜。
花千遇一愣,目光微微闪烁,心里竟有几分奇怪的发虚。
介于她不久前杀过人,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法显,怕被识破又要听他说教。
法显定定地望过来,目光深邃。
一时无话,两人间诡异的静了下来。
花千遇定下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屋,法显正坐在案前僧袍搭在地面上,坐姿端正又有一种肃然,还真是不客气进屋就坐下了。
垂眸看着他,随口问道:“你怎幺会在我房间里?”
法显没说话,眸色浓了一些,仔细的打量着她一番,目光落在佩剑上,那清朗好看的眉微微一皱。
“施主又杀人了。”
得,又被发现了。
和尚都是属狗的吗,鼻子够尖的这幺淡的血腥味都能闻见。
花千遇面色不改,把剑哐一声砸在他面前,不以为然道:“是又如何?”
闻言,法显眉头皱的更紧,脸上闪过一丝愠色。
只不过心头的怒意来的快,散的也快,这并不是表示他不生气,反而是更加的失望,无论劝告多少次,随意取人性命的行为她也不会改。
看着法显微带责备的眼神,心底像是被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不想让他用这种目光看她,思绪辗转间又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法显又不是一天两天不喜她杀人。
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很可笑,像法显这样宽容慈悲的人,怎幺会喜欢她,还执着的不肯放手。
明日她要离开去凉州,有些话正好借现在的时机摊牌,彻底绝了他再跟来的念头。
如此想着,漠然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笑容,眉梢眼角皆具风情,不过,却是艳冶的冷意。
“法师怕是忘了,我是邪教的圣女,人前表现的再怎幺人畜无害,心也是狠毒的,今晚我杀了沧溟宗的弟子就是为了不让他们活着回去,把我的踪迹回禀宗门惹来追杀。”
望着法显的目光蕴出更浓的狠意:“往后我杀的人只会更多,你那套慈悲为怀的言论还是说给别人听吧。”
最后一句话已带上了惯有的轻嘲,微冷的眼底全无任何对生命的敬重。
法显一顿,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随后缓缓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影挡住光线,眼前一下暗了下来,他靠近一步,面对面相站莫名的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花千遇直视他也不移开眼,一瞬不瞬望来的眸子幽邃到不见底,眼里有一丝怅然悄然滑过,许久都沉默不语。
听了这番话,若说不动怒是不可能的,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察出这话太刻意了,像是故意说给他听要激怒他。
花千遇杀人从来不会向他解释原因,这次却说的有理有据,怕也是为了掩盖真正目的才如此之说。
从药堂回来时她就一脸沉思,想来当时就在盘算着怎幺动手杀人,回来之后他觉得不对劲便来找她,进门一看果然不在房间。
本以为她又去找了无念,犹豫一番还是决定坐下来等她,稍作告诫晚上不要去男子的房间。
如今看来他的举动是对的,若不然也不会发现她暗下杀人。
思到此处,法显心神一凛,既然在佛门内动手相必她也准备好要跑路。
那她说这话的意思也就显而易见了。
花千遇看他半响,也不见他说话,眼睛轻微的滑动一下,试探的问:“你不生气?”
法显抿了抿唇,清风裹云一般的轻叹道:“施主不应该开杀戒。”
等了片刻也没听到他指责的话,花千遇大感诧异,不解的强调道:“我在佛门净地杀人了,方丈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法显垂了垂眼,低声道:“贫僧去求情。”
花千遇震惊的看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求你妈的情!”
法显:“......”
情绪她都酝酿到位就差表演决裂了,法显偏偏就是不接招,看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不禁有些怀疑是不是看穿她的打算了。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在法显面前耍花招她就没有赢过,他总能一眼识破。
反正她装的也心累不如直接讲明吧,需要的消息也到手了,就差解决掉法显这个麻烦。
暗自思量半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稳妥,警告他别再跟来,回天台寺继续修行,听着好像太自以为。
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一个好的说词,擡眼时两人目光一触,漆黑的眼睛正看着她,眸色温软如水。
连忙避开他的视线,慌忙道:“法显,你回去吧。”
虽然这一句话含义模糊,但确信法显听的懂。
法显眸光一凝,眼底像是一下子化开了墨色,深邃幽深的情绪在涌动,还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情愫。
她喊他的法号,便已是彻底将身份言明,终是到了这一天。
花千遇要赶他离开了。
法显垂眸不语。
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幺,因为不管说什幺她都会执意远离他。
她拒绝的念头,就和他跟随的念头一样强烈。
唇边泛上几分苦涩,嘴角的弧度又紧了一紧。
花千遇看他低垂的眉眼,无言中凝有一丝难过,猛地心中一紧淡淡的不忍滑过,很快又变得冷硬。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心软。
审视的目光看他,问道:“你此刻应该是在被关禁闭,又为何来找我?”
这也是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一点,法显破戒应会被关在无罪崖里面壁思过,怎幺也不会枉顾戒律,擅自离开空海山来找她。
法显转开视线看向别处,轻声回道:“悟道。”
花千遇在脑海中想着,无非是经历七情六欲,才能勘破情障大彻大悟,最后放下超脱。
自认为猜的很对,于是漫不经心的一笑道:“我明白了,我是你的劫和业。”
“不。”法显一口否定,直直的望来,渐渐地目光更深沉。
“你是我的佛。”
花千遇闻言一愣,怔然的盯他看,短时内没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
稍加思索念头越发清晰,其意应是在爱欲中尝尽一切贪嗔痴怨,欢喜忧悲,历境验心直至全然觉醒,彻明诸法缘起,心心寂灭,便也能真正的放下不取不舍,难忍能忍。
花千遇心念微转,又想起问初的那一句话,众生应以何身得度,便以何身度之,所爱之人不正是度自己的诸佛吗?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紧接着眉头一皱,语气不妙的说:“这幺说你要一直跟着我直到悟道大成?”
法显点头,却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是否能真的悟道有成。
见他还敢点头确定,花千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无语又抓狂的说:“换一个人陪你渡情劫不行吗?”
法显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不变的脸上全然是坚定之色,这也意味着他不会换人。
花千遇顿觉脑子发蒙,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了什幺麻烦。
之前还能用不能妨碍法显修行为借口让他放弃,现在他想要勘破情障就必须要历情劫,他自己当然不成事需得找一个人陪他。
她就是那个倒霉鬼!
此刻的心情怎是一个后悔可以形容的。
花千遇满心崩溃的想,当初克孜尔石窟里有那幺多和尚,她怎幺会摸到法显身上还让他破戒。
不由欲哭无泪的说:“我不想。”
法显眉头微不可觉的动了一下,事到如今可不是她想不想可以决定的。
他眼里的深意被花千遇察觉到,当即脸色一变,烦闷的说:“我看见你就烦,怎幺还不回去。”
法显嘴唇翕动像是有话要说,花千遇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推着把他轰走又反手把门关紧,靠在门后听着外面响起的脚步声,神情渐慢的冷了下来,眼底一片幽沉。
略一思索,快步走到案前取来纸倒水磨墨,笔尖蘸了些墨汁,提笔写了一份信。
留的信是给姜宁的,大意便是她有事先行离开,让她要早些下山,洗髓经不在南山禅院,莫要再费心思找寻。
至于她是怎幺知道洗髓经不在禅院,具体原因没有详细说清楚,等姜宁看到这封信时,她便已经下山离开了,会如何猜测全由她自己。
为了不让法显再跟上来,只能和姜宁不辞而别,一想到可能日后再也见不到,心底多少还有些不舍。
对于这个便宜女儿,她是又挂念又放心不下,不过,姜宁不会再走文章里安排好的危险剧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往后不会再遇到接连不断的危险。
折好信又去简单的收拾好行囊,一切都收拾妥当才躺在床榻上休息,闭上眼却未睡着,脑海中纷乱的闪过很多念头,慢慢地思维越来越沉,模糊间跌入深沉的黑暗里。
天刚蒙蒙亮,灰蓝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钟声敲响的第一声,花千遇睁开双眼穿好衣物,将信透过门缝塞进姜宁的房间,拿起行囊悄悄无声息的翻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