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再遇

“您好……”

梁渡认真观察着面前的女人,她穿着浅色的衣服,又高又瘦,日光毫无遮挡的倾泻在她脸上,皮肤似雪白,瞳色浅浅的,很好看。

是位好看的阿姨。

程芝也看向她,小女孩看着至多四五岁的模样,五官长得很可爱,脸颊上带着婴儿肥,软乎乎的,像个雪白的糯米糍。

“这是您的猫吗?”梁渡看出她脸上的善意,鼓起勇气朝前走两步,眼神黏在小猫身上,“我…….能摸一下吗?”

神情羞怯,态度却很有礼节,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和精致的衣着打扮也与镇上的小孩截然不同。

也许是当老师的习惯,对于孩子身上的差异感,程芝一向比较敏锐。

她猜测眼前的小女孩可能是镇上哪户人家的外地亲戚。

“这不是我的猫。”

梁渡闻言,眼里闪过一点失望,但依然好奇,“可是,这个猫猫好像很喜欢您。”

语气里满是羡慕。

“可能是因为我家里也养猫,有气味吧。”她说着,下意识看了下身上,果然在衣服上看到几根细微的橘色猫毛。

“哦哦。”

猫咪朝梁渡叫了一声,她欣喜挪着小碎步靠近程芝。

“它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人。”

程芝笑着点点头,弯下腰,三花猫依然蹭着她脚踝,一副很乖巧的模样。

“应该就是家养的小猫。”她伸手试探着挠了下油光水滑的猫背,又检查了爪子锋利程度,“脾气很好,能摸”

梁渡一听,开心的露出小兔牙,“谢谢!”

终于摸到小肥猫,她爱不释手,猫也被她“伺候”得心满意足,绕着她来回转,尾巴扫来扫去的。

程芝看她实在很喜欢猫,“你家里也养猫吗?”

“没有…….”梁渡皱起小脸,一脸委屈,”妈妈不让养。”

有的人不喜欢小动物,可以理解,程芝哦了一声。

日光越来越烈,街道上掠过的风都是烘热的,地面上的水汽蒸腾成透明的虚影,坂道尽头的河流闪着银光,像面亮晶晶的玻璃。

程芝站了一会儿,感觉很热,但小女孩和猫玩得正尽兴,想了想,从包里拿出把遮阳伞。

阴凉笼罩在身上,梁渡擡头,朝她甜甜一笑,“谢谢阿姨。”

“不客气,但现在太热了,在这儿待久了我怕你中暑,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到我姨婆家来玩的,她家在……”

梁渡朝周围望了一圈,看着那些差不多的房子,有些茫然:“怎幺……..”

她刚才一心跟着猫,绕过这个院子,路过那家后门,完全没记路。

小手紧张的扯住衣摆,神情里多了几分怯意。

程芝看她这样,猜出了大概,她看了一眼怡然自得的猫咪。

猫只有在熟悉的领域才会放松警惕,说明主人家不远,她的亲戚肯定也住附近。

“没事儿,我对这附近还算熟悉,你描述一下情况,我带你过去。”

梁渡睁着水润的大眼睛看她,“阿姨,你也是镇上的人吗?”

虽然刚回来,但总觉得眼前的阿姨和她见过的那些亲戚不一样。

她们对她的好,有些刻意,总是向她打听爸爸的事情,也总提到离婚这个词。梁渡不明白她们旁敲侧击的原因,只觉得不舒服。

小孩子不懂察言观色,所感受到的就是最本真的情绪。

这位阿姨的温柔和善意则让她觉得很舒服。

“嗯,我就住在河对面的小镇,今天过来是因为工作需要。”程芝搭着她肩膀将人朝伞下的阴凉里搂了搂,温柔道,“你还记得你姨婆家的房子长什幺样吗?”

梁渡思考了几分钟,恍然道,“我姨婆家里是开小卖部的!”

“哦。”

程芝任教的高中在嘉陵镇,她上班都要过这条道,所以对周围的环境还算熟悉,只一细想就大概猜出了方位,“我应该知道你家住哪儿了。”

猫咪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们,过一会儿翘着尾巴走到前面,仿佛带路似的。

“对了,你叫什幺名字啊?”

程芝问她。

“我叫梁渡。”梁渡说着伸出手在手心划拉着笔顺,照本宣科的念着妈妈教她的说法,“三点水的渡……阿姨你可以叫我嘟嘟。”

“嘟嘟啊。”程芝看着她圆嘟嘟的脸颊,笑笑,“好可爱的名字。”

“嘿嘿……”梁渡害羞的揣着手,看她,“阿姨,你叫什幺名字啊?”

“我的名字你听了肯定会笑。”程芝都已经习惯了陌生人听到她名字时,按捺不住的笑容,“我叫程芝。”

“橙汁?”

梁渡看着程芝清丽的五官,怎幺也联想不到圆滚滚的橙子。

程芝牵起她的手,也在手心缓慢地写了个字,“是这个芝。”

梁渡才四岁,认识的字不多,除了家里人的名字以外,其他的都很陌生,但是很认真的记下了她的名字。

“程芝…….程芝阿姨。”

程芝被她的可爱吸引,看到她零散的麻花辫,提醒道:“嘟嘟,你的发卡好像要掉了。”

“啊?”

梁渡立刻摸了下头发,结果发绳一松,头发散开来。

这可是爸爸亲自给她扎的,还是第一次呢,她很珍惜的。

眼里瞬间冒出雾气。

程芝以为是小女孩爱美,柔声安慰,“要不阿姨再给你扎一下?”

反正,原本扎的技术看起来也不太好。

“真的吗?”

程芝点头,弯下腰给她扎小辫子,动作很轻柔。

“谢谢程阿姨。”

“不客气。”程芝给她别上小浣熊发卡,“可能没有你妈妈扎得好看。”

“不是我妈妈扎的,是我爸爸。”

“你爸爸?”

程芝能理解为什幺先前扎得很一般了。

“嗯嗯。”

又走了十来分钟,程芝看到了小卖部的招牌,“嘟嘟,你看下是不是这里。”

梁渡擡头,正要说话时,看到手上的电话手表弹出好几通来电提醒。

【爸爸】

她开心的点开:“爸爸!”

梁家驰放心不下女儿,在殡仪馆把火葬的事情处理完,第一时间打电话问三姨梁渡的情况。

三姨忙着打麻将,姨夫说自己刚才看电视来着,没注意。

梁家驰一听,顿时急得不行,借了亲戚的摩托车在镇上转了小半圈,找人。

“嘟嘟!你在哪儿呢?怎幺不和姨婆她们打招呼就跑了!”

“我找你半天了,电话也不接,怎幺回事!”

因为焦急,他的语气比较重,梁渡很少被呵斥,一下呆住了。

本来就觉得爸爸是个有点凶的人,这会儿连话都不敢回。

程芝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只觉得对面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但那个人,她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看梁渡一副马上要掉金豆豆的样子,她很是心软,接过话题,“您好,是嘟嘟的父亲吗?”

梁家驰听见这道平静的声音,愣在原地。

“您不用担心,孩子我已经送回来了…….”

在梦里,在回忆中循环无数次的声音再次出现,梁家驰感受到那些深藏多年的情绪开始迫切的冒出了源头。

他熄了火,靠边停车,单脚踩住地,却还是觉得不真实,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缓,隔了半晌才回:“是。”

程芝并没在意他话语里的停顿,安慰道,“我把孩子给您送回小卖部了,您…….”

“谢谢,你方便在那儿等我一下吗,我马上骑车过来。”

梁家驰重新发动摩托车,甩了甩头,阳光落在眼睛里,脑海中一片明朗。

他吸了口气,表情很郑重,语调却轻缓,小心翼翼的:“请你一定要等我好吗?”

程芝闻言,有一瞬的莫名,眉心微蹙,“好。”

听他刚才对孩子的语气那幺严厉,程芝担心梁渡等会儿被批评,牵着她的手,语气柔和:“我们就在小卖部门口。”

挂完电话后,她把梁渡送到门口。

三姨公出去找人了,三姨婆看见小梁渡,一脸担忧的迎上来,“小祖宗,你刚才去哪儿了呀,可把我们急死咯!”

梁渡一听,更是愧疚,低着头,抹了把眼泪,连声道歉:“姨婆对不起,对不起……”

三姨婆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本来就是自己的疏忽导致孩子走丢了,现在人一哭,更不晓得要怎幺和梁家驰解释了。

“别哭啊,哎呀,姨婆又没骂你,你说你哭啥啊…….”

程芝看她这样,心疼得不行,弯下腰,将人搂在怀里,“没事儿的,嘟嘟,没事儿…….”

梁渡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离开爸爸以后本来就很小心翼翼了,结果还是惹麻烦了,现在被安慰着,反而哭得更激动了。

搂住程芝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进她头发和衣领中。

程芝和手足无措的三姨婆对视一眼,无奈的笑笑。

轻轻将人抱起来,拍着梁渡的后背,漫不经心的在门前踱步,耐心哄着她“乖乖,不哭了啊,不哭了…….”

怀里柔软的重量让她的心也不自觉沉了几分。

如果当年那个孩子还在的话,大概也和梁渡差不多大吧。

程芝还来不及细想,听到摩托车自远而近的轰鸣声。

梁渡刚好也侧过脸看过去,挡住了她部分视线。

他先看见她。

和昨晚的清冷模样不同,也许是因为抱着孩子,程芝脸上带着柔和的笑,黛青的眉眼如柳芽般微弯。

梁家驰几乎疑心自己看到的是梦境。

程芝缓缓擡眼。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男人干净疏朗的面孔上,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勾勒出深邃的五官轮廓,眼瞳浸在阴影中,黑沉沉的。

与昨晚的克制的淡然不同,此刻,那些无法描述的情绪不可抑制的翻涌着。

他成了浪潮,她是他逆流而上也要靠近的海岸。

程芝抱着梁渡,闲适的姿态僵硬了许多,连言语都忘了怎幺调动。

“爸爸…….”

梁家驰大步流星的走进来,看到梁渡平安无事后,先前焦急的心态平稳了许多。

但心脏跳动的节奏还是很激烈。

他缓缓走到程芝面前,“谢谢。”

说着话的同时,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落到她近处,伸手从她怀中接过了梁渡。

程芝担心孩子摔了,直到他稳稳托住后,她才松手,两人隔着很近的距离,视线撞在一起。

一个沉敛,一个恣意。

梁家驰毫不错目的看着程芝,正打算说话时,怀里的梁渡擡头,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爸爸,对不起。”

听到这个称呼,程芝骤然清醒,飞快的退后两步,和梁家驰拉开了距离。

“程芝…….”

看到她这样,梁家驰感觉因她而鲜活的心脏猛烈的收缩着,痛得他皱眉。

他看着她,轻声喊了一句,喉结用力滚动两下,却说不出任何可以缓解隔阂的解释,不得不接受这迟来的审判。

程芝站在烈日下,却觉得凉意不断灌上心头。

乍一看并不会觉得这对父女模样相似,所以她根本没想过梁渡会是梁家驰的孩子。

大概,她长得像她母亲。

“程阿姨,谢谢你……”

梁渡看不懂大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只想着要道谢。

程芝看了她半晌,心情很复杂,但还是尽力展露出温和的一面,“没关系的。”

其实,她并非不知道他结婚生子的事情,当时她觉得这是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

于是她不断掩盖,藏了多年的疤痕,骤然被当事人揭开。

程芝感觉心如刀割,仓促地低下头避开梁家驰深沉的目光。

但回头一想,都是她非要自欺欺人的留在从前,才衍生了这些耻辱和痛苦。

或许,她真的该放下了,和他一样,彻底放下。

梁家驰一直观察着程芝的神情变化,看到她的表情平静许多后,紧绷的情绪也松缓了几分。

“不客气。”

程芝对梁渡说,甚至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梁家驰看着她眼底微薄的笑意,如鲠在喉。

“没想到你的孩子都这幺大了。”

程芝终于把视线完全放到他脸上,敛了笑意,语气淡淡,若无其事的态度。

梁家驰看着她清明的眼眸,像望见一片结冰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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