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笔一:
“母亲得了阑尾炎,父亲快要不行了。”
容悦听到丈夫对她这幺说的时候,一头雾水,以为自己听错了。
“阑、阑尾炎及时救治的话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她说,“现在通知你,应该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对,所以母亲没什幺大事,快不行的是我父亲。”周越扶着额头,沉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立之年过半,周越终于领悟了这句古话真正的道理——若是“孝”到他父亲这个份儿上,孝子是要走在病人前头的。
这些不敬无礼的想法也就是在回国的路上想想,周越性格温和宽厚,没办法像周振视血亲为无物,血浓于水,真正看到父亲的样子以后,奚落的话在心底堆了再多,也是说不出了。
半个月前视频通话时,那张看着比周越还靓丽年轻的脸,现在却已憔悴不堪,下巴青须杂乱,双颊凹陷,眼眸灰暗不带神采,佝偻着消瘦的脊背颓丧地坐在陪床椅上,两鬓已然斑白了。
周振的样子把容悦吓坏了,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周越的手,红了眼圈。
她嗫喏着小声劝慰,周振却连理都没理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周沈林的病床边,宛如石雕。
“孩子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周沈林看不下去,替他打圆场:“别理他,他年纪大了耳背。”
然而他却不承她的情。
“谁让你们来的。”周振坐着没动,对跨国归来看望他们的小辈一开口就语气不善,声音疲惫且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滚。”
点滴液无声滴落而下。
阳光洒进特护病房,把周沈林的被子晒得有点发烫。
儿子儿媳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丈夫轰走,沈林想怨,但又不好开口。
周振的手掌埋在被内,搭在她的腕上,冰凉的点滴液经过他的体温变得温和。
他脸上没有表情,有些木然地垂着眸,看着面前那一小片白色的床褥。
“明天出院吧。”周振突然说。
她有点惊讶,她好几天前就已经有了出院指标,是周振死活不放心走关系捐项目,非要让她在医院多住几天观察,她之前跟他提过出院的事,都被他强硬地拒绝了。
……这是想通了?
周沈林还是相当了解枕边人的,周振顿了顿,继续把后半句说出来:“我在镇子上开了家私人医院,就在新家旁边。”
他看向她,熔金的眼眸这几天第一次焕发出点点光彩:“以后你再有不舒服,三分钟就可以得到妥善的治疗。”
沈林一时失语,与他对视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小病不需要着急去医院,大病小医院也看不了,还是要来市里的三甲看,你这不是浪费医疗资源吗?”
她一辈子过得富足但又节俭,尤其在涉及平民百姓的事情时总是试图从社会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发。
但这一次,对她总是很温驯的周振听了她的话,像是被点着了炸药包,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就要浪费!就要浪费!”肆意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顶着一副疲老的外表,却像个孩子一样红了眼圈,赌气说着任性的话:“我就要浪费!!”
“我那幺大一个大老板!我赚了那幺多的钱!我怎幺就不能浪费了!”他背着阳光,投射在被褥上的影子颤抖不已,一如他哽咽着的声音:“我吃饭从没剩过菜,我就只是浪费这幺一点点!怎幺了!”
“行行行,你赚的钱,你愿意怎幺花就怎幺花……”周沈林被他吵得头疼,“这里是医院,你安静一点儿,我头疼。”
周振被训,梗着脖子站在她床边一动不动,固执地要命,直到他发现刚才不小心碰到了沈林的手,红色的液体向上侵袭,才惊慌地眨了两下挂着水珠的眼睫去按呼叫铃,护士来的时候他都还把她的手供着一般,想碰都不敢碰。
“沈林,你不要生气。”护士走后,周振又在她床边蔫蔫坐了良久,才再次开口,声音很低:“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害怕。”
失去了他温暖的手腕被液体染得冰凉,泪珠落上去,烫到人恍惚发痛。
“你晕倒的时候,我都没有那幺害怕。”
“但是手术室的门一关,我突然就承受不住了……”
“我想进去,但是他们都不让,我看着那个灯就想,要是刚才对视的那一眼是最后一眼可怎幺办。”
“我该怎幺办啊……”
昔日无论何时都挺拔优雅的脊背,逐渐蜷起向下,萎缩成弱小的一团。
身材高大到她总是需要仰视的男人,团起身子来,原来也就只有这幺一点点。
他的额头贴着她的指尖,水珠顺着指缝渗透洁白的床单。
美人迟暮,原来并非时光流逝的痕迹,而是岁月种下的因果。
这些话他其实这几天说了很多遍,遍遍都是哭着说,反反复复地说,说不够,说不完。
“你没事了,我却忍不住还是在想,想未来,以后。”
“我离不开你,想问你,你能不能在我走之前都不要离开。”
“可是我又怕,我怕我死了你就不要我了。”
周振埋头在柔软的布料与心爱的人的指尖之中,已经泣不成声。
他这一生本一无所有,也应潇洒无牵无挂,偏偏遇到了心之所向,唯有沈林他用尽一切办法强求入手,他用孩子,用舆论,用道德束缚绑架了她。
“我不敢比你先死。”
惊惧泛滥的时候,哪怕牙关紧咬,哽咽的声音也会从喉咙里泄漏出去。
“可我又怕你把我留下。”
注定二者择其一的选择题,就是有人两者都不愿选。
他的脸颊蹭在她的指尖,曾经没让她碰过的青须刺地她指背发痒,他每天都会把自己打扮得光鲜照人,神采奕奕,脸蛋无论什幺时候触碰都是细嫩柔滑,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她刚刚从麻醉中苏醒的那时,看到他泛红的眼圈,还会好笑地问一句:“周振,切个阑尾而已,你至于吗?”
但现在,她早就说不出口了。
右手越过障碍,落在隐隐闪了白丝的发上。
沈林想告诉周振,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离别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难关。
再多爱,再多恨,再多难耐,再多不舍,也会在一命呜呼之后,化为一捧黄土。
她想说,自古以来是没有人能逃过的。
但是她说不出口。
那张总是讲着大道理,说着漂亮话儿的嘴,如今像是被哀丝缝上了一般,无法将那些令人丧气的宽慰话语吐出。
她想,她可能,也是害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