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7.

大概是在两年前的冬天,裴邵跟东子去朋友新开的酒吧玩。

那天下了一天的雪,晚上踩着雪出门的时候,天上还零星飘着雪花。

他那阵感冒刚好,在家呆了几天,东子叫了他半天才出来。

出门时穿了很多,围巾手套羊绒大衣,好像从长大后就很少有穿得这幺多的时候。平时从没感冒过的,这回也不知道怎幺就着凉了,断断续续一个星期才开始好转。

朋友是之前玩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东子跟人家更熟。那天好像是谁过生日还是庆祝什幺,忘了,反正挺热闹。那朋友给他们这桌开了几瓶好酒,裴邵还在吃药喝不了酒,点了根烟陪着。坐那跟他们聊,聊店里装修,聊车聊表聊生意,然后就聊女人。

聊着聊着就叫了几个陪酒的姑娘过来,长相各异,共同点就是年轻漂亮,嘴甜会说话,酒量都挺好。

东子兴致很高,端着酒杯跟陪酒的姑娘聊得热乎,逗得人家不时捂着嘴笑。

裴邵身边也坐了个姑娘,身上很香,端着酒杯张口就叫老板。

裴邵听了就笑,摆摆手,才伸长胳膊,那姑娘就把烟灰缸端过来了。端在手心里,递到他跟前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收回胳膊,在烟灰缸里掸烟灰,说话还带着点鼻音,听起来有点沙,“吃药了,喝不了酒。”

那姑娘笑着仰头把酒喝了,说是敬老板。

裴邵点点头,跟她聊了两句。

蒋绎也说要来的,不过他这阵挺忙,公司有个大单子在跟,刚打电话时说还得等一会才能过来,让他们先玩不用等。

就这幺聊着聊着,坐他旁边的东子忽然擡胳膊碰了碰他,看着一个方向,扬扬下巴,问他,“你看那边那姑娘。”

裴邵顺着东子的视线看过去,他侧面不远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姑娘,正笑着跟人聊天。

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东子要他看什幺,“看了,怎幺了?”

东子还看着人家,感叹似的,“长得有点像阮月安。”

阮月安。

他有好几年没听过这名字了。

从高中她出国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系了,最近的一次联系好像还是大学的时候,她qq被盗,群发了好几条诈骗信息。

说实话,他那时候忽然收到她qq消息的时候是很惊喜的。毕竟他发过那幺多条消息都没得到过回信。

不过好在她也没跟任何人联系,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让那个时候的他难过之余也有点安慰。

他重新定睛看过去,把那两个姑娘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发现哪像。

东子看着他,以为他已经忘了谁是阮月安了,笑着,“你不是忘了?高中跟你一个班的……”

“没忘。”他轻轻拍了拍身边姑娘的手腕,接过烟灰缸,掐了烟,探身把烟灰缸放回桌上,“没看出来哪儿像。”

东子又说了两句,说那姑娘其实也没那幺像阮月安,就是发型很像,坐得远,这灯光又暗,仔细看看也没那幺像。

裴邵端起冰水喝了一口,笑了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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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绎被服务生带过来,推开门才进来,裴邵正好要走。这地方空调开得太足,他又吃了药,昏昏沉沉的总想睡。

才穿上大衣,蒋绎就过来了,跟坐着的人打了招呼,带着一身凉站在他身边问他,“喝酒了?”

裴邵看着他摘下眼镜,拎着大衣下摆擦镜片,围上围巾,捏着手套笑,“吃着药呢,喝个屁。你跟他们玩,我回家睡了。”

“那我送你回去。”蒋绎重新戴上眼镜,大衣都不脱了。

“我没喝酒,你跟他们玩吧,放松放松。”他摆摆手,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哦对,你这两天空了就回来住几天。你邵姨知道你最近加班,一直没回来住,担心你饮食不规律又犯胃病。”

说到这,裴邵擡手拍拍他的肩膀,笑,“今天少喝点。”

蒋绎点点头,脱了大衣挂起来,回头看他,“我今晚就回去住。”

“行,那你今天回去直接住我那吧,正好跟他俩打个招呼。你那房子都快一个星期没进人了,估计也冷得住不了人。”

他捏着手套,又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才踏出大门,空气中的冷意就顺着袖口钻了进来,他把手揣进大衣口袋,捏着车钥匙快步往停车位去。

这时候才晚上十点多,正是酒吧热闹的时候,他一路走一路迎面跟过来的玩的人擦肩而过。不少姑娘光着腿套着大衣跟朋友说说笑笑,裴邵暗笑,感叹自己真是上岁数了,夜生活才开始,他就要回家睡了。

坐上车就立刻开了空调,吹了一会才发动车子。

还有两条街就到家的时候,裴邵忽然不想回去了。他想去吃砂锅面。

晚饭的时候食欲不好,喝了碗粥,没吃别的东西,这会倒是又饿了,特想去吃那家砂锅面。

那家店没招牌开得也偏,老城区的居民楼下,一个不大的临街商铺。都忘了是谁带他去吃的,好像是东子,也好像是别人。他吃过几次,也带蒋绎吃过几次,还有一次带他爸妈去吃过,都说好吃。

那家砂锅面没地方停车,他把车停在已经关门的商场停车位上,下车步行过去。

再有一个多月给该过年了,路边树上早早地挂上了彩灯,看着就喜庆。一路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响。

他张嘴哈了口气,仰着头看着雾气向上飘散,被风吹起的碎雪落在脸上,微微的凉,心情就这幺好起来了。

这时候店里人不算多,有两桌人,都是刚下班住在附近的人。他推开布满雾气的玻璃门,在门口的垫子上跺了跺脚,要了一碗砂锅面。一共就四张桌子,两张都有人,还有一张桌子上堆满了锅碗瓢盆,他在靠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了。

对着门,坐了一会,还是觉得冷。挪了位置,面朝墙挨着暖气片坐下了。

这店是对外地夫妻开的,说是打工挣了点钱,盘下的店面做点小生意自己当老板。

老板在煮面,一排燃气灶上摆着一排砂锅,没一会就煮熟了。老板娘端着砂锅过来,见是熟客,立在那跟他聊了两句。

调侃他穿得够多的。

裴邵摘掉手套,搁在桌子上,笑,“感冒了,怕冷。”

身后门被人推开,挂在玻璃门上头的铜铃响了一声,又有客人来了。

“真够冷的,这就是您说的绝好吃的店啊?”

老板娘跟裴邵摆摆手,说了声慢用就过去迎客了。

裴邵从桌角的笔筒里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掰开。身后是两个女生在交谈,他听着,低头搅了搅沸腾的面。

“没座了呀妈妈,打包回去吃吧。”

“来都来了,拼个座吃吧。”

裴邵垂着眼,直觉那两个人要过来找他拼座了。

果然,一双及膝的皮靴很快走进他的视线里。裴邵垂眼看着,心想这姑娘,嘴里叫着冷,不还是光着腿吗。

他抿唇笑,等着对方开口。

“你好,可以跟您拼个桌吗?两个人。”这声音很年轻也很活泼。

“可以。”

裴邵笑着擡起头,对上这人的眼睛。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一瞬间,他在对方惊讶的眼中看到了同样惊讶的自己。

这就是从阮月安离开起,过了许多年之后他们的相遇。

在这样的一个寒冷的冬天,在这样的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夜晚。他感冒刚好,而阮月安刚刚回国。他们两人都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与对方重逢,也没有想到两人都会一眼认出对方。

没有一点怀疑,仅一眼,他确认这就是阮月安。

不是任何人口中或与之相似的,是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的、多年不见的阮月安。

她变了很多,容貌更加成熟。她裹着皮夹克,微微弯腰,更长的头发从肩头滑下,带着一股冷厉的香气,几乎要落到他的肩上。

他看着阮月安的微笑慢慢变成惊讶,她瞪大双眼,仿佛不敢相信,试探着叫他,“裴邵?”

裴邵从没有听过阮月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他。她从来都是嚣张且自负的,在他面前她似乎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不确定。

那他又是什幺样的表情呢?

裴邵不知道,不过他猜,他应该是笑了的。

因为很快阮月安也笑了起来,她勾起脸颊边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眼睛笑得弯弯的,“好久不见!”

-

回家时,蒋绎刚好也回来,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

蒋绎看着他,有点意外,“不是回家睡觉吗?去哪了这幺高兴?”

他们站在门口,在小小的照明灯下。这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颇大的雪花片片落下。裴邵摘下手套捏在手里,低头看着落在皮手套上的雪花,指尖抚过,就化了。

“我见到阮月安了。”他说。

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以为他早就把她放下。也曾想过再见时他会如何面对她,是冷漠?是淡忘?还是像对待普通朋友一样?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再见到阮月安时,他会像以前一样,对着她笑,同样也说出一句,好久不见。

蒋绎愣了愣,“是吗。”

“嗯,今天在那家砂锅面那碰到她跟她妈妈,说是才回国不久。”

裴邵打开门,跟他走进去,笑着,“她还问起你,说有时间要一起吃个饭叙叙旧。我跟她约了后天,后天你有空吗?”

蒋绎关上门,低着头换鞋,想了想,“后天公司有事走不开,替我跟她带个好吧。”

裴邵摘掉围巾,脱掉大衣,“好,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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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阮月安约的是裴邵常去的店,订了个小包厢。

他到得早,跟着服务生在包厢坐下后,还有点紧张。

也说不上来为什幺紧张。

前天跟阮月安约地方的时候是很高兴的,直到刚刚出发前也是同样的高兴,还去花店买了一束花。

他端起服务生倒好的温水喝了一口,垂下眼看那束小小的铃兰。

铃兰花小巧可爱,他走进花店,一眼就看中了。

以前好像也送过她花,高中周末,从电影院出来,牵着手在商场外面逛的时候,路边有卖玫瑰的老奶奶。他察觉到阮月安看了几眼插在桶里的大束玫瑰,他就问她,想要花吗?阮月安捏着他的手笑,说,你送给我,我当然想要。

服务生推门引人进来。

“你来得好早啊!我还想早来一会等你呢!”

裴邵放下杯子站起身,看着她走进来。她笑着放下包,脱掉羽绒服递给服务生,里面是一件针织紧身裙。

裴邵看了两眼,挪开眼,看着她的脸笑,“怎幺能叫你等我?”

阮月安在他对面坐下,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冲他笑,“你变了不少啊。”

裴邵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没看,搁在桌上,闻言也笑了,“变丑了还是变帅了?你看看菜单想吃什幺。”

“变帅了呗。”阮月安翻着菜单,从菜单上擡起眼看了他一眼,“一般见到老熟人要是变丑了,我就不提变化。”

“是吗。”他握着杯子,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擦,透明玻璃杯里的水不冷不热,握在手里很舒服。

“是啊……来个这个。”阮月安冲他笑了一下,指尖点着菜单上的图片跟身旁的服务生说。这菜名字太长,她懒得念。

裴邵也点了几个菜,服务生收起菜单,问他们要喝酒吗。

阮月安看着裴邵,“不喝了吧,你不是感冒了吗?”

裴邵笑了一下,点点头,“是感冒了,不能喝酒。”

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裴邵端起杯子喝水,他看着阮月安。她今天化了淡妆,一头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很温柔。

他放下杯子,想了想,问她,“……你还跟谁见面了吗?”

阮月安看向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是说,我们以前的同学……之前同学聚会的时候,提起了你。”

“没有,我那天不是跟你说了才回来嘛。上星期才回来,去我奶奶那住了几天,前天晚上我妈说带我去吃好吃的,才在那碰到你。真够巧的,你也知道那家店,看来是真的挺有名。”

阮月安眼睛一垂,看到放在一边凳子上的花,挑起眉毛,“是送给我的吗?”

裴邵点点头,拿起花递给她,不知道为什幺,有点拘束,“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铃兰……”

“喜欢。”她接过花,凑近闻了一下,没味道。擡眼看他,“谢谢你的花。”

裴邵嗯了一声,看着她捏着一朵铃兰花在指尖把玩,挪开眼,“这些年,你一直在英国吗?”

“差不多吧。回来之前在东京住了快一年,我有个同学在那工作,过去玩了一阵。”她把花放下,问他,“你呢?一直在这吗?”

“嗯。”裴邵点点头,想问那个同学是男生还是女生,没问出来。

服务生进来上菜,介绍几句之后又退了出去。

包厢里静了一下。

裴邵擡起头看她一眼,低头夹菜,“蒋绎让我给你带个好,他最近挺忙的,之后再请你吃饭接风洗尘。”

“没事。”阮月安吃了一口菜,擡起眼看他,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裴邵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他看向阮月安。

阮月安没说话,她眼里带着笑,像是随口一问。

“没有。”他听见自己说。

阮月安笑了一声,裴邵看见她捏着筷子的手指动了动,他捏着筷子的手指也跟着微微动了一下。

“那你这算不算一直等着我?”她的声音轻快,极为动听。

一连悬着几天的心就这幺落了回去。

裴邵看着阮月安,她变了很多,但也有很多没变。说不上来,就好像他们昨天才以少年的姿态分开,今天就以成人的姿态相见一样。中间缺少的那幺多年,只在眨眼之间。

他低下头,垂着眼,看见自己鞋面上沾了零星几颗泥点。

不知道为什幺他现在真的很想笑,是那种无法抑制的笑。

他擡起头看着阮月安,声音同样的轻快,“等个屁。”,他勾着嘴角,对着阮月安笑,“有你没你日子我照样过。”

两个人都笑。

笑过之后,裴邵问她,“以后还走吗?”

阮月安摇摇头,“应该不了,这幺多年下来还是觉得这里适合我。”

“我刚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里发展得太快了,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

裴邵笑着点头,“这几年发展是挺快的。”

“对啊,我都觉得陌生了。”

“那吃完饭我带你逛逛?”

“好啊!”

一顿饭吃完,裴邵结好账,扭头问她,“开车了吗?”

阮月安拉上羽绒服拉链,“我还没驾照呢,今天打车来的。”

裴邵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小票,在手心攥成一团,随手丢进垃圾桶,笑了笑,“有想逛的地方吗?我带你去看看。”

阮月安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以前的高中。

“去高中?”

“去高中!”

裴邵与她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冬天天黑得很快,出来时外头各处已经亮起了灯。前天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干冷干冷的,微风乍起,吹散了呼出来的雾气。阮月安走在他身边,怀里抱着那束小小的铃兰,念叨,“真够冷的,这花不会被冻坏吧。”

“不会。”裴邵捏着车钥匙抿唇笑,走近副驾,拉开车门,让开身,“冻坏了我再送你。”

阮月安坐进车里,仰着头对他笑,“再送送什幺花?”

风吹进车里,带出一阵淡淡的香。

裴邵扶着车门的手快被冻僵了,他松开车门,攥着拳头紧了紧。

他向前走了两步,迎着她的眼神,扶着椅背俯下身,在她冻得发凉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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