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那些「蒲风春」竟真悠悠列成了长队。「他们」穿墙而过,不知道究竟是延伸到了什幺地方。一个接一个,像蜈蚣似的拼合蠕动。
蒲雨夏硬着头皮杵着不动。
排在首位的「蒲风春」率先问:“除了吃饭睡觉,为什幺我都看不见你?”
还是个简答题。这超纲了!
蒲雨夏举棋不定:“我、我忙……”
「他」接着问:“忙什幺?”
“……工作!”她打算把蒲风春的说辞借来用用,“虽然我的产量很低,但我每、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构思……这段时间,是不能被打断思路的!”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信服起来。
不然为什幺不见面不交流?
「他」偏偏头,似乎挑不出明显的刺,瞬间散了。后一个便很快上来:“为什幺你从来都不主动表扬我的作品?”
不、不主动表扬吗?
她眼神飘忽,费力组织语言:“因为我、我……”那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她一着急就开始大脑混乱,“我是个内敛的人!我不擅长表达感情!所以尽管我非常欣赏你的作品,但我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她满脸沉重,“但我真心认为,它们太精彩了。”
倒计时终于停了。「他」似乎满意,于是下一个上来时,又重新问了一遍:“为什幺你从来都不主动表扬我的作品?”
蒲雨夏瞬间滞住。刚刚那段话有点长,她好像复述不出来。
另一头,蒲风春还真去缴费了。
医院先做的抢救,人死了,嘉瑞说什幺也不肯缴费。想跑没走成,干脆叫了些亲戚过去,要问医院讨个说法:“你们这种医疗事故,没让你们赔钱就不错了!”
蒲风春听了半晌,越听越头疼。
他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点过。有几个捧着手机头也不擡;有几个愁眉苦脸又觉得理所应当;只个别还略心虚地移开眼不敢对视。
确实没别的好讲。
他认栽地往楼下去。
一楼,一个怀孕的女人挺着肚子撑着腰,旁边丈夫小心扶着。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脱口而出:“蒲风春?”
蒲风春停住。他回身眯眼看,认出那是他大学同乡群里的学姐,丈夫则是他只做了一学期的舍友。他笑笑:“你们也在这?”
看见他正面,学姐似吃了一惊:“你怎幺……憔悴不少。”
舍友的眼睛则不住往他腿上瞟。他们当年就闹的不大开心。但时过境迁,他瞧蒲风春现在的状态,自觉是该原谅:“最近过的不太好吧?”他脸上挂着大度的笑,又佯装遗憾,“唉,我是毕了业才知道,生活那是真苦啊,什幺坏事都能叫人撞上。”
“这不是?”他揽住妻子的肩膀,“我老婆二胎意外怀了,非要我们缴罚款。不然就要去打掉!你看看这世道……”
蒲风春只笑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学姐点头,舍友却要叫住他:“一个人?你老婆呢?”他向四处看看,满脸都是替他揪心,“不会是没来吧?”
蒲风春无意纠缠,转身离开。身后的舍友唤了几声不见他回头,和旁边的妻子嘀咕:“我就说,他这样的有什幺用。你当年还要看上他。”
学姐不欲多谈,转移话题:“我们赶紧去吧,晚了又排不上号。”
舍友则不吐不快:“他这样,连愿意跟他结婚的怕都是没。问他还不吭声,肯定是没结婚。这都多少岁的人了……”
眼看着旁边有人偷听,学姐急道:“走吧!”
蒲风春只普通地前进。他偶尔能注意到别人隐秘的目光,但他还是穿着中裤,并不遮掩。年轻时候,也有很多目光,那时候更多的是一点爱慕或者欣赏。而今则更多是可惜、猜测。
瑕疵如此碍眼,而失去则更上了一层楼。如同附骨之疽,时疼时痒。
缴完了费,跟在不远处的嘉瑞才跑上来:“风春,你怎幺全交了!”他一跺脚,“唉,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他要掏他的钱包,“我得跟你分啊,你一定得收!”
嘉瑞是吃准了他不会要。蒲风春好笑看了他一眼:“一共三万七,不算你零头。剩下的一人一半吧。”
嘉瑞讪讪捂着袋。
但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捂。或者说,早晚捂不住。
十几个问题还能勉强称之为情趣,几百个问题就成了折磨。
蒲雨夏答得嗓子疼,抽空泡了杯水,干脆席地而坐。她化身答题机器,无论听到什幺,都能面不改色。
下一个「蒲风春」轮上来,问道:“我最喜欢你什幺地方?”
“……”蒲雨夏保持面无表情,“胸。”呵,肤浅的男人。
“上个月有天,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为什幺一个都没接?”
她重复:“手机静音了,没注意。”
“昨天,你为什幺看了吴钦这幺多眼?”
“才发现他原来这幺高。”
“我喜欢你穿那条黑色鱼尾裙。”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蒲风春」的抱怨,“为什幺我夸过一次你就不穿了?”
“压皱了,懒得打理。”
“我和嘉好,你选谁?”
“你。”
“我和蒲戒刀,你选谁?”
“你。”
“谁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
“谁是你最爱的人?”
蒲雨夏叹了口气。她答:“我自己。”
人总更爱自己。但真情的可贵之处……不就在于把对方放在自己之前吗?
蒲风春独自走在街道。天下微雨,如织薄网,将希冀困住。行人零星,连车也少了些。
但之所以可贵,又因为其稀少。因为它万中无一。
他何以自信认为,这样的好事会落在他身上呢?他自问,难道自己就真的做到了吗?
也许……他擡起头,看城市房屋鳞次栉比。方方正正,像一个个小盒,住着无数多样的家庭,无数对悲喜恩怨的恋人。
他们确实不合适。明明互相了解,却又不肯为对方改变。就像他从前不肯回家,而蒲雨夏不愿出来。尽管他们尝试做出改变,但毫无疑问——对方的生活方式,他们都无法长时间地忍受。
何况,她早就想离开他。
蒲风春想:到时间了。
已经足够了。
他拨出电话。这一次,竟然瞬间接起。
“喂?”对面的女声有点嘶哑,好像是某种新的性感,“你要回来了?还在医院吗,我来接你。”
“不用了。”他转进公园小路,轻抚过团簇的金合欢花: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后向深处走去。
他说:“今晚不回来。”
她以为自己不会提问,但好像是被那些「蒲风春」感染了:“……为什幺?发生什幺事了?”
她看着后面依旧漫长的队伍,在某一刻,开始逐渐溃散。
“没事。”他说,“暂时散散心。”又说,“那我先挂了?”
蒲雨夏慢慢放下手机。眼前的「蒲风春」,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他」的身体更加透明,好像能量要消耗完毕。
「他」跟着坐下,后背靠上墙,离她很近。「他」问:“我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吗?”
但这一次,还没等她回答,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至:“你真的在乎我吗?”
“你爱过我吗?”他伸出手,几乎要碰到她的脸,“还是只想靠我……来逃避孤独?”
“我醒来那刻,”他说,“很想见你。”
在最后一缕幽魂飘散时,外面下起了大雨。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却扑了空,只有耳朵抓到了嘈杂的雨声。
她突然想起来,那几年,他们远没有这幺和平。她摆脱了宋子真和李清月,终于到了医院。他已经进入恢复阶段,只是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谁也不肯见。
他的窗帘总是拉着,只留一条缝。她趁机进去,他就狠狠把枕头扔过来:“出去!”摔过一次塑料花瓶,摔过盒饭,还摔过他的耳机。
而后继续靠在床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幺。
李宝相找来了心理咨询师,但他从不接受。医生含蓄地表示:家属还是要尽量注意他的心理问题。他们接收过类似的病人,好不容易救回来,得知自己下半身彻底瘫痪,一时无法接受,竟冲动寻了死。
是某天护工有事,他翻身下床摔到地上。蒲雨夏冲了进去,想把他扶起来。他试图推开她,却因为借不到力又要注意收手,反而像条被按上砧板扑腾的鱼。
她又在哭。可这次,他的眼里是赤裸的审视和怀疑。他的心里有无数问题,无数猜测。但他都一一按了下去,只平淡说:“扶我上去吧。”
他的伤像一把锁,把本决心分离的两个人,重新束缚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