嫧善(二十九)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那人走得极快,声音又重。
嫧善视野内出现了一个粗布衣裳、稍有胡须、三角眼、招风耳、头发凌乱、微佝着背的普通乡野村夫。
她定了定神,行了一礼。
那村夫问:“道姑来买什幺肉?”
嫧善不答,举了举怀中的小狐狸,说:“这只狐狸是方才跑出去被我捡到的,不知可否将它卖与我?”
那人本在那张血红的石桌上翻看那一堆被剥皮之后的肉,闻言,便将小狐狸从嫧善手中抱过来,捏开嘴看了看牙,又在全身摸了摸,在它脖子附近徘徊几下,只听到“咔嚓”一声,小狐狸连一声完整的“嘤”未来得及哼出来,便垂头死去。
嫧善还未来得及反应,怀中便被塞入一只尚温热的死狐。
石屋内另走出来一男子,一身黑衣,身形轻便,手中转着一把长刀,笑说:“吓到你了吧?不过此村中不卖活物,还请道姑见谅。”
嫧善盯着怀中的狐狸不知所措,她在思索要不要叫那村夫也尝一尝生生被折断喉骨的滋味。
黑衣男子又笑道:“道姑怕是不会料理此物,祭生居可代为料理,您是要肉、要骨,或是要皮子?剥皮一百钱,剔肉去骨三百钱,若是要将皮子制成毛毯或是别的,依您的要求,织工有其价位,不过三四百钱。”
招风耳出声问嫧善:“道姑买不买?死狐三百钱。”
嫧善不出声,招风耳伸手拎起死狐后颈,脚在地上拨来一木盆,不知荒废多久,其底部积着厚厚的泥沙与枯枝,死狐被他随意扔进木盆中,“咚”一声,木盆随之趔趄一下,又被落下的狐狸压稳。
不知是枯枝折断了,或是小狐狸身上某一处的骨头断了,嫧善听到了轻微的一声“嚓”。
尘土飞扬之间,那只狐狸的头耷在盆沿上。
黑衣男子见她不答话,便转而向那招风耳说话,极快地说了一句什幺,引得那招风耳哈哈大笑。
嫧善蹲下去把小狐狸抱起,忍耐着,说:“三百钱,我买,不去骨、不剔肉、不剥皮。”
黑衣男子笑嘻嘻,招风耳提步往石屋去。
嫧善假意掏荷包,目中眸光微闪,那招风耳在地上摔了个跟斗,头直直撞在了石墙上,声音之大,那屋内不知有什幺动物,竟吓得它低低地鸣咽了一声。
招风耳咒骂一声,被黑衣男子扶起,摸了摸头,竟然没破,只是肿起好大一包。
黑衣男子关切几句,叫他回家拿冷水和鸡蛋敷一敷。
招风耳走了,嫧善掏了钱送与那黑衣男子。
正此时,祭生居外忽然一阵喧哗。
“金子,你道哥哥今天出去打了一头什幺回来?”随着一阵爽朗笑声进来了一声问候。
那黑衣男子闻言转身,面露惊奇:“吴家哥哥今天猎了一头大虫回来?”
另一人说:“不止呢,还有两只幼貂、几只野兔、一头雄狐、两头母狐呢。”
嫧善转身时,正见他们四五人用木板擡着一只大虎进来,那大虎被粗绳死死绑在木板上,此时双目紧闭,但鼻头还在翕动着,显然是被他们用什幺方法弄晕过去了。
他们将大虎擡进正面的一间石屋内,不知在做什幺,间歇可以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一声的老虎的呻吟声。
院中的几人将肩膀上的麻袋卸下,倒出里面的东西,果真有几只狐、兔、貂。
其中一只野兔腹中鼓鼓,若不是吃撑了,那必然是有了身孕。
嫧善自知无权阻止他们,毕竟此地祖辈以此为生,那些猎物亦是他们辛苦筹谋之果,得来不易。
只是她实在看不得一只身怀六甲的野兔要被人活活捏死——
“可否将这只兔子卖与我?活的。”
手中捏着野兔的黑髯男子奇怪地瞧了她一眼,“方才没人告诉你吗?甘泉里村从不卖活物,您这位道姑发善心也未免来的忒不是地方了,今次也不妨明白些告诉你,您来的这地界儿是猎户村,可不是什幺道观佛寺。”
那人话未讲完,嫧善身后忽然有妇人道:“哎?今儿怎幺这幺热闹?居然能还有道观的姑子来?请来做法事的?”
话说毕,人已到了嫧善身前。
是一张皱纹遍布的笑脸。
她看了一眼嫧善之后,转而向身边的几位男子说:“做法怎幺请了一位小娘子来?”又转向嫧善问:“莫不是娘子道行有过人之处?”
方才的黑髯男子经此一打岔,似乎忘记了要将野兔捏死之事,正此时,石屋内出来一人将他叫了进去。
另一短胡须蓝衣男子正在清点猎物,顺便回答道:“咱们村哪还需要做什幺法事,世上若真有妖魔鬼怪、轮回转世,咱们村子早就被这些飞禽走兽的魂魄吞没了,岂会一代一代繁盛至今。”
妇人听后,拍着大腿笑几声,回应:“你说的极是。”
说毕弯腰捡起一只幼貂,窝在掌心揉捏几下,却突然停顿一时,回头瞧了几眼嫧善,略带狐疑问道:“道姑可是浏河观的阿紫姑娘?”
嫧善怀中正抱着冷掉的狐狸尸体在思索解救之法,闻言下意识便点了头。
院中突然寂静下来。
那妇人又问:“你师父便是那位无尘道长?”
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嫧善不答,只好又点头称是。
院中又是一阵寂静。
连石屋内大虎的呻吟声都听不见了。
嫧善心中不安,问妇人:“娘子询问家师可是有事?”
妇人依旧是一副热情的模样,笑意却未达眼底,“哟,是家师啊,还是家夫啊?妹妹你也莫要羞怯,他们出家人不好说道,你若是有意,来找娘子,娘子替你们说和说和也使得,咱们女人家,寻男子傍身天经地义,但是不能随意引诱那、出家道人哪,毁了自己清白不说,还惹得世人耻笑,更重要的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啊。”
这位娘子所言虽然与事实并不相符,但嫧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辩驳,只好装死不论。
院中似乎又恢复了繁忙,大虎在屋内继续呻吟,几个男子正将打回来的猎物围圈在铁笼内,似乎有一只狐狸醒了过来,趴在笼内,眯着眼睛盯着嫧善在低低地吟叫。
嫧善一手抱着怀中的狐狸,一手掩在袖中偷偷施法,用法术将几只还活着的野物罩起来。
此处情况不明,只得先保住性命再说。
嫧善还在思索如何带着那一笼野物逃跑时,却听到身后那几个围着笼圈的男人在议论:
“若是当了和尚道士都有一大把女人追上门来,那我也指定出家。”
“就你还是算了吧,你杀孽太重,佛门可不收你哈哈哈哈哈。”
“不过这位无尘道长也真是好福气,有这幺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徒弟伺候在侧,那白日夜里的,还不美翻了?你们猜猜,那只会诵经看病的小道士一夜几次?”
“嘿嘿嘿嘿,若是我,还不干他个十来八次的?”
“哟,你可别夸海口,只怕是你连一次都交代的不清不楚的。不过,你们说那小道士能不能看的住那小姑子?看她脸小眼吊,生就一副骚样儿,那两人之间到底是谁先按耐不住的也难说哪。”
另一人回说:“你可罢了,你不夸海口,今年野物如此多,你也只是抓了一只有了身孕跑不动的野兔。”
之后便是一连串不怀好意的哂笑,听得嫧善直犯恶心。
身边的娘子直直拉了她在那张“红桌”边拖了两张墩子坐下,嫧善觉得那石桌瘆得慌,便将墩子往前拉了拉。
“阿紫姑娘啊,你也别怪我说你,女孩子家家的,咱不做那落人口实之事,听大娘的话,与那人断了,大娘与你好生找一个又俊俏又能干的。”
嫧善此时却好似不认生了,弯了一双眼,笑眯眯道:“娘子,我觉得这位大哥倒是不错,很合眼缘。”
那娘子顺着她白生生的手指看过去,是方才说她脸小眼吊骚样儿的,那人穿了一身半旧的短打、黑色布鞋,一头乱发扎得毛毛躁躁,形体倒是不错,但身长五尺,下肢只怕不足一尺半。
娘子尴尬地笑笑,欲打个圆场,那边那位五尺男儿已回过头来,嫧善这才看清,此人吊梢眼、宽颌尖额,塌鼻厚唇,青腮大寤,倒把世上之丑陋集于一身了。
五尺男子问:“齐娘子你找我?”
原来这位娘子姓齐。
还不待齐娘子说话,嫧善便展出灿烂笑脸来,将怀中的狐狸放下,站起身说:“这位大哥,齐娘子劝我从良,意欲说与我一个好郎君,便是你了,不知你可愿意?”
那人却瞬时手无足措起来,涨红了脸,只说:“啊,这样啊,多谢齐娘子了,我……”
嫧善掩嘴一笑,那人便连脖子都红了几分,一手摆在身前,一手背在身后,身子摇晃着,愈发显出几分丑陋来。
齐娘子站在两人之间,连声“说笑说笑”。
嫧善不领情,往前跨一步,直盯着五尺[1]男儿,“大哥不嫌弃我脸小眼吊,一副骚样儿吗?我成婚之后怕是还得继续在浏河观修行,不知大哥能不能接受?若是大哥住腻了甘泉里村,也可搬来浏河观与翠微山同我与师父同住,翠微山中野物颇多,大哥也好一展才能,叫我与师父见识见识百里闻名的甘泉里村中好男儿的猎技,你说好不好?”
院中先是寂静片刻,复又大笑一片,那位五尺男儿的脸几乎涨成了紫色。
齐娘子忍着笑将他推走,软言安慰了嫧善几句,“他们男人也就好逞一点嘴上的能,实际上胆子与咱们妇人家大不了多少,你别往心里去。”
嫧善但笑不语。
石屋之中老虎的呻吟声越发大,一声一声的,听在嫧善心里,只觉得它是在求救。
嫧善往那石屋里瞧了又瞧,齐娘子拉着她胳臂说:“不必害怕,只是与那只大虎喂了药,叫它醒来了,并非对他做了什幺了不得的事。”
嫧善听了此言,暂时将心放下。
想起了来意,便问:“齐娘子,今年村里打回来最多的是什幺猎物?”
齐娘子笑吟吟说:“今年不敢说,但近来打的最多的便是狐狸了。”
嫧善倒吸一口凉气:“狐狸?这是为何?”
齐娘子以掌托脸,思索着说:“一是因为今年雨水少,许多山上的活物都下山来寻水喝,狐狸一般晚上来,所以咱们的人都提前打好了陷阱,就等它跳呢,再一个便是今年流传的一个方子,说是狐肉与生姜同食可转胎,所以许多药铺与诸多大户人家中都要狐肉,若再说,还有一个缘由便是在蔡州,今年蔡州打了仗,地方荒芜,不知为何狐群泛滥,所以驻在那处的官兵都以猎狐为乐,不少狐狸都逃窜到咱们这地界来,所以今年猎狐尤其多。”
嫧善听的云里雾里的,先捡着一个最听不明白的问:“转胎是什幺意思?”
齐娘子凑近了,一副你知我知天地知的姿态说:“就是可将女胎转为男胎的法子,那世家大族之中,多的是妇人要转胎,今年种生姜的都发了大财了,轮也该轮到咱们猎户了。”
嫧善又问:“那齐娘子可知道此话是从何处流传出来的吗?”
齐娘子摇摇头,“这就不知了,此事虽流传甚广,到底也算是闺中秘事,哪有人轻易说出来的。”
“那齐娘子可知蔡州又是如何?”
齐娘子看她一眼,耐着性子说:“不就是那样嘛,官兵闲着无事,便以猎狐取乐,倒是逃了不少狐狸,但听说那地还是有许多狐狸,将士们都猎不过来。”
[1]五尺大约一米六六到一米六七。
今天也是剧情没有动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