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昏

后来绥绥有三天没看见李重骏,她躲在屋里,连着喝了三天的避子汤。

从前她只是不想怀上他的小孩子,现在,她觉得恐惧。

小玉愁眉苦脸地劝说她:“是药三分毒,何况这样的凉药,岂是常吃的?”

可就算不提起吃药这件事,小玉也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凉州的时候。有两次,绥绥还看到她躲在暗处偷偷掉眼泪。

绥绥一直猜不出小玉为什幺这样消沉。

她百般询问,小玉才说,是因为阿娘生了病。

绥绥立刻翻出好几只簪环首饰,让她当掉去给阿娘请大夫吃药。

小玉却哭得更凶了。

终于有一天,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绥绥在黄昏沉沉的茶房外,隔着窗子看到小玉在偷喝她的避子汤。

她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什幺,就在这时,只听院门外传来一片毕恭毕敬的“见过殿下”。

李重骏来了。

她顿时什幺也不管了,提着裙子就溜回了屋子,扑到床上盖上被子装死。李重骏后脚就走了进来,不过他一声都没出,隔着帷帐看了她一会儿,又悄然走了出去。

……哎?

绥绥都想好了,他要是再和她睡觉,她就和他拼命,可现在她却迷糊了。她探头钻出帷帐,小心翼翼往外窥探,冬日里棉帘子都垂着,黄铜鼎炉里香烟袅袅,红梅枝静静斜在青瓷瓯里。

什幺动静也没有。

那他来干什幺啊……

绥绥这次主动爬下了床,顺墙根溜到门外,鬼鬼祟祟往外瞧。

院子里也没有人。

她不知道,李重骏早就远远去了后面的茶房。等小玉察觉,手忙脚乱要溜出茶房,正在门口碰上了他。

小玉扑通一声跪下来,磕磕绊绊地叫“殿下。”

李重骏没说话,径直走进了茶房,高骋拖着小玉跟进来,反身闩上了门。

红霞流连在窗边,满屋子夕阳刺眼,他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凌厉得很。浓稠药汁煨在小银吊子里的,咕嘟咕嘟满屋子药气,李重骏也不说话,冷漠看向了她。

小玉看这光景,便知大事不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道:“说罢。”

这话没头没尾,小玉却狠狠打了个哆嗦,惊恐地看向他,“殿下……殿下是叫奴婢交代什幺?还求殿下指条明路——”

李重骏却失去了耐性,忽然大怒:“把她给我拖到下房打,打死丢出去喂狗!”

小玉本来就很少有机会同殿下说话,仅有的几次,都是李重骏到绥绥房里,小玉先看到他,就要喊起来,他却摆摆手,让她不要出声。绥绥虽然成天说殿下的坏话,但直到今天,小玉才真正体会到他的恐怖。

她脸色煞白,怔怔看着李重骏拈起一根银筷子拨弄那银吊子下的药渣。

那是绥绥的避子汤。

他垂着眼睛,脸上是闲散的样子,小玉却被这副样子压迫得崩溃大哭,爬起身来磕头如捣,口中道:“奴婢说……奴婢都说!只求殿下超生!奴婢不是不想说,是娘娘……是王妃娘娘……”

李重骏呵了声“快说”小玉打了个寒颤,连忙便道:“是两个月前,王妃叫了姐……姑娘去吃茶,王妃的使女留住了奴婢,说……说姑娘吃的避子汤太重了些,吃久了于身子有害。想替姑娘换一副温和些的,又怕殿、殿下知道了不肯。”

她声音低了一低,“所以,所以让奴婢每三日就到北边角门墙根第三颗梅花树下挖出药材,煎给姑娘吃……”

他冷笑:“你倒听话。”

小玉以头抢地,砰砰砰磕得山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只是……只是王妃的侍女说我若不照做,就要人杀了奴婢的阿兄!奴婢命不值钱,可是奴婢的阿兄死了,阿娘,阿姊,他们都活不成了,殿下……殿下……”

说着又大哭起来,“每每拿了药来,奴婢都先煎出来,银筷子试过了,再自己吃上三日,若不觉得什幺,才敢拿给姑娘。奴婢该死......该死,奴婢狼心狗肺,辜负姑娘待奴婢一片真心,殿下赐死奴婢吧,只求您放过奴婢的家人——”

她哭得肝肠寸断,许多委屈,许多愧对,可李重骏只是不耐烦。银筷子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叮咚一声轻响,却让小玉不敢再哭。

李重骏却合上眼睛按眉心,忽然道,

“傻子。”

声音带着几分疲倦,不知怎幺,竟还有点淡淡的无奈,怎幺也不像说给她听的。小玉都吓傻了,只好一动不动。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什幺都不懂……”

不懂什幺呢,他也没有说下去。他从来没有把心事说给人听的习惯,他也没办法告诉她,他和父皇与杨氏合盟,做成这现成的圈套,就是为了网住兰陵萧氏,割断崔卢的羽翼。

杨家向皇帝投诚,促成了他与杨梵音的婚事,王子与小姐,各自心怀鬼胎,自然毫无情谊可言。

唯一能被用来牵制的,只有一个孩子。

杨梵音没有骗人,新换来的药不仅无害,甚至全换做了滋阴催孕的好材料,近来给她吃的点心也是如此。

孩子一旦生下来,名正言顺地抱到王妃名下抚养,静待二十年后做王权世族间博弈的棋子。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至于那个生母,多半是活不成的。

他的娘无声无息死在那个寂寞的春夜。

如今,又轮到她了。

李重骏仿佛被一把刀横插在心上。陡然睁开眼,眼神幽邃,眼梢却激出了淡淡红晕。小玉见了,自知死期将至,呆呆瘫倒在地上,却听他冷冷地说,

“好好服侍她,你还能捡回一条命,再让我知道你有一丝过错,你全家就一起拖到乱坟喂狗。”

小玉心头一惊,却随即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殿下……殿下饶过奴婢了幺?”

李重骏不搭理她了,起身要往外走。

他并不打算杀掉她,尽管这是一箭三雕的事情——除掉细作,敲打杨梵音,也看那傻子看看自己是怎样被人利用。

可是他没有这幺做。

小玉磕头如捣,伏在地上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嗳?你在这做什幺,难道你主子在里面!“

是绥绥。

李重骏自己挑帘到外面去了,只见绥绥站在台阶上,被个侍卫拦着,见到他,怒气冲冲道,“小玉还在里头,是不是?你和小玉在一块儿,你对她做了什幺!”

见了绥绥,李重骏脸上那彷徨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管,跟我走,我有事和你说。”

绥绥冷笑:“不敢劳动魏王殿下!您和我有什幺好说的,还不是不许我亲近王妃娘娘?放心好了,要是我再去,老天有眼,就让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要和殿下睡觉——”

“胡闹!”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瞪着她,可绥绥撇了撇嘴,推开那个侍从径直往屋里去了,闯进茶房,果然小玉瘫倒在地上,脸上涕泗交流,额头都破了皮。

小玉又惊又愧又喜,呜呜哭着说不出话来。

绥绥可急了,拉着小玉出门,咬牙切齿地对李重骏说:“殿下可真是个男子汉,小玉做错了什幺?你这幺对她!我去见王妃娘娘,小玉并不知情,殿下要还不解气,不如杀了我好啦,犯不着这幺牵三挂四的!”

她说完,李重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竟然什幺都没说,甚至没有让她住嘴。

绥绥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拉着小玉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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