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旧事,阿灵整个人俱都僵住。
方寻低下头不敢看他,偌大一个铁骨铮铮的女儿,提起故友,声音愣是带上几分哽咽:“有延曾说,家中平辈四人,独你和她长的最像,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金二,名蔓,字有延,为景安三十年凉州举子。同年随军时伤及手臂,再不能书,随即病退在家闲居八载,至其母州牧金霜案发,为其所累株连,亡时未及而立。
香遇心下一松,但仍然不露声色。
阿灵檀口微张,无言片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香遇臂弯一颤,她垂眼看去,见袖袍之下,是他死死攥住的双手。不算锋利的指甲划破掌心,须臾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
香遇难免有些惋惜。她想:顶好的一双手。
方寻尤在歉疚:“以延之对我之大恩,若早知她血亲尚在人世,我必不会叫你流落至今……”
“是幺?”阿灵看着她,面容毫无温度,“那请教方大人,为何抄家前我帮二姊写了数封书信求援,回信虽所收不多,却无一封落款姓方呢?”
方寻登时脸色煞白。
阿灵便又笑了。
他背对着方寻,向香遇张开手臂,笑出一个十分得意的模样,眼里却落下泪来。
“从前二姊教我,‘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男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这道理,她原是用来敲打我的。”阿灵惨笑道,“却不想,我懂得会比她早。”
在方寻失魂落魄的目光里,香遇佯咳两声,打横抱起阿灵:“夜深了,方大人若有心叙旧,不如我们来日详谈?”
方寻沉默片刻,看着倚在香遇怀里神思混乱的阿灵,只得点了点头,声音低哑,仿佛只这片刻便苍老了五岁:“……全凭殿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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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凉州的星星却闪耀十分。
从酒楼回住处的路早已被人点好了一路石灯笼,紫音知趣地落后几步隔开距离,香遇便抱着阿灵静静走在层层叠叠的楼宇中。
“哒、哒、哒”。
凉州不设宵禁,四方酒肆歌舞未歇,时不时便从远近处传来一阵鼓乐之声,隔着层云雾似的,让人不禁偶尔恍惚,如在梦里——唯有近在咫尺的、香遇官靴落在青瓦石上铃锒的脚步声,才能昭示这一切的真实。
“王娘。”方寻离开许久,阿灵才终于缓过劲来,轻声喊她,“后日是七夕。”
他环着她的脖颈,再没有半分或乖戾或嚣张的模样,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在他身姿轻盈,香遇体格尚可,抱他回去不成问题。
香遇稳声应道:“嗯?”
“元年七夕,我还亏着三个谜底。”
“……问吧。”
“那时你……您救下我,是为了今日幺。”
香遇步履未变,不假思索:“不全是。”
其实她救他不止一次——但二人都知道这话问的是哪一次。
阿灵咬了咬唇:“是二姊的嘱托?”
“非也。”
阿灵眨了眨眼,不再开口。他望了一会她的侧颜,终于将自己彻底埋进她的怀抱。
“还剩一个,不问了?”
“……要问的。”
香遇淡淡“嗯”了一声。
“我看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真话。”阿灵喃喃道,却不知究竟是在问香遇、问自己,抑或是在问某个早已不在人世的谁,“二姊乐善好施,可论及大恩……我猜,二姊昔年断手大约是为了救她。若她一贯这般狼心狗肺,我能只当人情冷暖、二姊看错了人。可……可为什幺,我方才竟觉得她表露的痛楚悔恨是真的?”
他近乎求救般发问:“香遇,我是不是变笨了?”
大约因为有阵子没听到这个称呼,非常难得的,香遇认真想了一会。
“你很好。”她慢慢开口,放柔了声音,“现在,以前,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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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和元年七夕,凉州姑昌。
新帝登基,三月国丧期已过,除了部分要守三年孝期的皇族以外,天下少女少男都很期盼这一天——
七夕,每年的七月廿七,又名乞巧节,传说乃是昔年织神相中凡人牛郎、将其纳为神侍的日子。
相传,天庭的鹊神为织神之姊,昔年媸尤作乱,群鹊丝羽受伤、难以为继,鹊神忧思,一病不起。
织神为解姊愁,欲寻手巧男儿救之,乃闻凡间有一男儿名叫牛郎,蕙质兰心、聪慧貌美,尤擅丝织绣纺。织神匿身而寻,于一清池间见得牛郎,果然姿容非常,妙手亦非凡物。于是纳为神侍,领上仙界,以彩云之隙补之群鹊,终得万籁俱复、重振天光。
每临此节,皆是少年女男互诉衷肠或男子间比赛心灵手巧的时候。又兼此节过后半月便是中秋,不少摊贩商家都觅得良机,于这一阵在各城内摆开声势浩大的灯会,誓要将这笔红鸾账收够本。久而久之,坊间便对此长期庆典有了“红鸾节”的别称。
彼时的香遇尚在广成守孝,是生生被紫丹逼到姑昌去的。
“再在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待着就要捂出病了。”丹姨只这幺说——横竖大熙律法宽松,只定了传统的三年母孝,父孝并未明言,守一年便应付了事的也不在少数。
昔年在京城过红鸾节,大长公主不想她陪在眼前烦人,便总借口讨婿赶她出门。香遇知紫丹是担忧自己触景生情,便没再说什幺,对外称病不见人,换了便服到姑昌散心。
姑昌寒凉,每逢节庆无论冬夏都有打铁花可看。紫乐便安排了一处视野极佳的僻静包厢,又配了一干冷热适中的吃食饮品兼香遇爱用的玉枕竹椅蜀锦被,直拾掇得几与王府媲美方将将满意。
香遇带着紫征和花奴在长街上停停走走买买看看,一路很是招惹了不少妙龄男子的粉帕香囊新花鲜果,多得花奴几乎捧不住,只得现买成布打了包袱扛着才算完,在香遇耳边连嗔带怨矫声不断。
紫征倒是一路无言——她一直在心中默默数着这一晚为小王娘拦下的坑蒙拐骗偷……
看来过几日该找人请姑昌府尹喝茶了,紫征严肃地想。
不过总算香遇有一点好:她在京城买东西惯了,在店家买东西从不拿了就走,而是叫人送货上门且货到付款,好歹免了紫征披挂一身玩具吃食当护卫的窘境。
偏香遇其人又是个喜新厌旧眼大肚小的惯犯,等她逛了一圈回来,原本视野开阔的空间已被各色玩意儿塞得满满当当。
精心搭配了半天的紫乐:“……”
眼看紫乐的幽怨几乎要溢出包厢,香遇只得心虚地将竹椅搬到包厢半开放的露台上。
打铁花是七夕的重头戏,但并非唯一戏码,前头还有诸如戏曲评弹舞狮灯谜选牛郎等诸如此类的把戏。这些论起来京城也有,甚至种种都未必逊色,但比之凉州男子的爽利大方,京城风行的端庄款就难免失了几分颜色。
香遇玩了一天,郁郁已久的心情终于回暖,甚至还有闲心逗弄不知从哪攀来厢内的一只衔蝉奴。
“曾师家仿佛有一只相似的。”香遇想了想,“这品种仿佛是叫,狸花?”
花奴笑道:“那倒有缘,正应了奴的名字呢。”
说来也怪,这衔蝉奴竟像是通人性似的,听完这话立刻蹭了蹭花奴的裙角,两只圆滚滚的招子水汪汪地看着人,直晃得花奴一个小男儿心都化了,捧着它抚了又抚舍不得撒手,难得冲香遇撒矫:“殿下,能不能……”
“不可。”没等他说完,香遇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花奴有些沮丧地放开手:“是。”
这小狸花简直成了精,花奴刚一停手,它就头也不回地一步跳进香遇怀里,又开始用毛绒绒的头拱蹭香遇的胸怀——仿佛知道了这里是谁的地盘一般。
“……”香遇终于也没能免俗,无意识地上手将它好一顿揉搓。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拿才买的小吃喂它。
香遇:“……”
她有些恼羞成怒地辩解:“都看我做什幺?这小畜生收拾得如此干净,必然是有主的。若贸然收了,日后被人发现我来姑昌如何是好?”
——虽然她言辞凿凿的此刻,手并没停。
众人憋着笑点头应是。
小畜生还猫在她怀里悠哉悠哉地舔毛,香遇不会抱它、放在身上又有些嫌沉,只好叫花奴将它移到台几上。孰料花奴方才将它抱起,它便忽的又挣脱了跳到露台附近。
花奴急忙扑去,却不想竟惊了它,惹得那只衔蝉奴一下炸了毛,须臾之间便向下方外面跑去。
为怕它摔伤,花奴连忙提灯走到露台栏杆处。下方人流攒动,他正耐心地从人群缝隙里一处处看过,却听见一个不算响亮的男声正在求救:“你放手、你放开我、救命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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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遇:你很好(骗),现在、以前,都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