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迷离,身躯僵硬,药水烫过喉管,余下的温度足以令他的身躯受远古血脉的影响而沉沉睡去,可他知道不能睡,因为体温的下降意味着此后他将迎接更深层血脉赠予他的淫性,古玄武的末裔、古青龙鳞片里藏匿的污垢,这是他们身为黑蛇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是罪人般的烙印。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伏湛、伏湛,还是缚杀?他的听觉就好像被人用手一点点剥离出身体,如今已不知去向,依靠着残存的那一丝感官啊,他强行睁开不再庞大的眼球,那一线的光里有谁呢?他看见了母亲,可是母亲早已不爱他了,他只是母亲为了成神的工具而已…母亲走向他,她周身依然散发着他所熟悉的、不容置喙的气息,那属于伟大的女性魔王的力量,毫无保留地落在他的手中,是母亲牵起了他的手,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听,可一字一句都令他胆寒:“伏湛,我的好伏湛,你是最纯洁的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我会保护你的,伏湛,因为你会是第一位魔族神。”
他合上眼,不愿去看她,声带在颤抖,嘴唇在翕动,他要说、他要抽出手,母亲错愕的神情就这样出现在睁开的双眼之前,他说:“不要叫我伏湛……”
他受够了,一个名字,一个他从小就畏惧的名字,为何要成为一条狗链、就这样几百年又几百年地勒着他的脖颈,从小到大到老到死,永远也无法摆脱,让知情者同情、无知者笑话,一个魔王、掌管着整片魔域的魔王居然还在畏惧他已死的母亲!他甚至于在松手的那一刻挥出一道雷,将母亲的身影与他彻底劈开,他不想再见到她……不想再见到那道身影。
“可是伏湛,你难道不认同我吗?那些愚民,他们从来不懂你的苦心,他们只希望用战争发泄杀戮的欲望,”母亲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假的,你再如何维护他们也只是成为纸上留下的墨水,到最后你也会把自己给搭进去。而你的父亲已经升入天人之道,他很快就要和那位神明比肩了,他也曾告诉过我,力量的重要性,所以我那样呕心沥血地培养你,甚至不惜搭上我的性命,你懂得我的苦心吗?你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
“我……”
“伏湛!”母亲突然擡高她的声调,“我那样费劲心血地培养你,你怎幺就不知道回报?你甚至没有拿到我的遗物,你让我的死目难瞑,你让黑蛇一族蒙羞!”
“我没有……”
他感知到了自己的手臂,那不再受身体控制的五指握紧了召唤而来的无问。
“呵,你要杀了你的母亲吗,不孝子?”蛇母冷笑,“我在位的时候,斩杀混沌,培养獠牙,平四方乱,与人族盟,你看看你自己,一事无成、虚度光阴,何担缚杀一称?”
缚杀没有回答,只是愈发攥紧无问的剑柄,直到指骨发白。
“…你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缓缓启唇,“有没有考虑过父亲,哪怕半分?”
蛇母大笑起来。
“混沌是他和我一起杀的,獠牙他也心知肚明,四方之乱是他和我里应外合,人族之盟亦有他的一份力,甚至于整个世界的真相他都一清二楚,你觉得我没有考虑到他?”
缚杀摇了摇头。曾经的曾经,他还会为父亲的薄情、母亲的深情而触动伤感,可事到如今,他只替父亲觉得可惜,母亲或许早已在既定的命运里疯了魔,可父亲还是爱着她,一件一件,都在配合她的计划,看她熟练地嬉笑怒骂,他的心里该有多痛苦呢?
此时的母亲,会知道父亲已死的消息吗?
她也会因此难过吗?
“…父亲死了。”他最终选择残忍地告诉她真相。
蛇母没有因此动容,她只是扯了扯嘴角,半晌才笑出声来:“人族没有给他立碑吗?”
悲伤从来都是不可把玩的。他无数次见过父亲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悲痛的模样,颓废、失语,他变了模样,一次次,在所有已然从循环中清醒的人中,他的哀怮从不弄虚作假。而对于真正爱戴他的人来说,立碑从来都不是一个抒发内心悲伤的方式,写再多的悼词、唱再多的悲歌也无法掩盖的是:在看到任何有关他的物件的一瞬间,心头永远会有一抹淡淡的伤感,像一根刺,若有若无地扎着心脏,告诉自己,他已经永远离开了。
“没有,”缚杀说,“他们甚至没有保留他的尸骨。”
蛇母又一次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未来的下场啊,伏湛,”她死死盯着他,眼神中似有怨念也似有失望,可这些显然不及缚杀心底那如无底洞般的怅然,他甚至毫不犹豫地提起了剑,可蛇母还在继续,“他们都是愚民,只有我们这等觉醒过来的人才是真正的主宰,你要成神,伏湛,不能辜负母亲对你的期待——”
缚杀狠狠挥下他的剑。
他心中已然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