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茴香

放学了。

其实已经放学有一个小时了,校园里早就空荡荡的。

普华中学不实行全面寄宿制,只提供给想住宿的人。所以一天只有十节课,下午六点就上完了晚自习。

但李橙子作为高一下学期的班主任,今天是第一天上课,总是需要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物,她在整理了明天的备课记录后,才动身离开校园。

二月的风还有些太凉,天空已然偏黑,李橙子裹紧大衣,跟留门的大爷打了个招呼,提了提肩上的包链,小碎步快走出去。

门口的小吃摊已经快收摊了,她纠结了半天,还是选择了较远的一家小饭店,夫妻开的,经济实惠,她喜欢吃那家包的茴香馅饺子,新鲜又美味。

就是容易胖。

“你怎幺在这。”

路遇饭店旁边的巷子口,她突然缓下了脚步。

巷子口虽然黑了点,但里头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动手的声音,李橙子眯起眼,凭借多年的教学经验,连带着天生的直觉,一眼认出了这是十七班的学生,今天刚见过。

在这打架?开学第一天?

“关你屁事。”

那人没好气的回了句,转过头才发现是语文老师,喉结滚了滚,仍倔倔站着,眼中戾气半散。

李橙子约莫是笑了一下。

路灯斜照在墙角上,印出一道分界线,学生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不大清面容。于是,她上前两步,将倔强的男生拽出巷子口。

光便从天而降。

“呦,鼻青脸肿的。”李橙子彻底笑出声,扭头瞧饺子店人不多,顾及他自尊心,琢磨着话术。

“这幺晚不回家,撞树玩?”

“进去吧。”

“请你吃饺子。”

这家店李橙子经常来。

诚然,天下的饺子都比不上妈妈做的味道美妙,但一个相对好吃的饺子店寻觅起来也是不容易,所以她和老板混了个熟,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就过来吃一碗茴香肉的饺子,还能多得两个老板的福利:赠俩韭菜鸡蛋的。

她从包里取出一包湿纸巾,推到对面。

陈佑年有些尴尬,他将书包随意丢在桌上,低着头不去看她。只快速的取出一张湿巾,是黄瓜味的,胡乱的擦掉脸上的泥土和汗渍。

撞树玩?他难道是只兔子吗?

但话未说出口,就见李橙子把手机又推了过来。

背后是许凯的手机壳,还挂着毛绒小兔子的吊坠。

得了,在她眼里,他恐怕真成兔子了。

“不按时回家,家长不担心吗?”李橙子这次笑的比较温和,低头研究着菜单,似乎是准备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本打算忍痛割爱,最终还是没有忍的下。

她颇为期待的问:“吃的惯茴香吗?”

陈幼年愣了一下。

“我是美术生,这时候是放学时间,父母比较忙,回去了也是自己。”陈佑年没什幺感情的说道,似乎是对许多人讲过这些话,显得非常熟练。

“吃的惯,老师点就好。”

事实上他并没有,当他听到茴香这两个字的时候就想起了茴香豆,那种圆胖胖的脆生生的带着盐粒的豆子,总是摆在他家的茶几上和其他的豆子们落灰。当他无聊了又不想学习的时候,就会坐在沙发上很耐心的一个个剥掉外皮,再一个个吃掉。

这样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填饱肚子。

“那就好。老板——来一斤茴香鸡蛋的。”伴随着李橙子喜悦的高呼,她染着果冻粉的指甲落在菜单上那硕大的照片上,白瓷海碗里盛着热气蒸腾的圆胖胖的水饺,诱惑至极。

陈佑年仓促间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红肿的印记,尴尬和局促充斥着整个空间,直到面前真的出现了照片上的实物,那碗饺子。

“谢谢老师。”

他打开一次性筷子剃掉木渣,紧张的在白嫩嫩的饺子里夹起一个,却不小心力道太大,露出了鲜草一样嫩绿的茴香。

并非是李橙子抠,只是肉饺子热量太高,她习惯吃素的。她二十六岁了,是处在一个不算年少的年纪,熬夜了一晚需要用一周来补,多吃一口第二天就涨两斤肉。

社会上这样的女孩子在面对食物的时候,就会在一瞬间把各类食材换算成热量的数字,和碳水的比重,以及今天摄入与消耗的大概比例。为了保持美丽和健康,这点子能耐成了学生手里的笔,军人手里的枪,打工人手里的   ppt。

陈佑年不懂,他只觉得李橙子老师真抠。

他还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呢。

鲜嫩的茴香没有肉味的遮掩,更贴合食材本身的味道就极其丰富。陈佑年快速的送进了口中一个,嚼了两三下就吞进腹中。他努力克制了一下,但味蕾上提供的信息还是让他蹙起了眉头。

不排斥,但很奇怪。

李橙子却吃的很香。

她似乎是久违的放松,也不急着问陈佑年到底为什幺打架,为什幺不急着回家,为什幺父母不关心。

她只专注于这一碗饺子,缓慢的咀嚼,蘸着特意找老板要的拥有香油的醋碟,甚至手托腮将脑袋卸了力,一脸的惬意。

陈佑年见状,又试图尝了十来个。

还是很奇怪。

“这跟茴香豆的味道不一样。”他斟酌了一下词汇,说道。

“茴香豆?”李橙子捂住嘴巴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你不会以为是茴香豆做的饺子吧,啊那太奇怪了,我也不是学生物的,那是两种东西吧,这是蔬菜啊。”

“第一次吃?好吃吗?”李橙子问道。

“好吃的。”陈佑年很快速的回道。

“不用勉强。除非从小就尝试,第一次吃就会觉得很难接受,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吃茴香,但在我的家乡这种馅料实在是太寻常了。早知道就给你点白菜肉啦,那个百搭。你这孩子,也不早说。”

陈佑年似乎是不太喜欢“孩子”这个词汇,挠了挠头,只回了句还可以的,就飞快的将剩下的饺子干进了肚。囫囵吞枣也罢,他不排斥这个味道,所以他不想做没有礼貌的人。

他知道在老师的眼里他们都还小,但他真的很努力的在长大。

陈佑年看着李橙子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便有些介意那个白兔子吊坠,他不喜欢他有可能成为撞树的傻兔子那种类型,像是童话故事书外无知的三岁小儿。一点点的可能性都不想有。

他想当个成年人。

他开始介意李老师是不是觉得他打架幼稚。

凭他和父母的交际的经验里,每当他表达一些自认为破格的愿望,或是行动,但结果似乎都在父母的意料之内,并得到一个万能答案来解释可以与不可以——你还小,长大了就懂了。

他后来就不去表达了,他开始经常试图去思考大人们的思维模式,他发现他们不会在脸面上表达惊讶与不熟悉的情绪,这会显得大人们不够有见识。

所以他面对这碗茴香鸡蛋时,一开始也不会说“我没吃过”。

可是打架听起来真的很幼稚,陈佑年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一个“大人”的理由,只好自暴自弃的解释道:

“我今天放学回家时,看见有个胖子猥亵一个小女孩,我忍不住和他打了一架,我……”

他突然擡起了头,看进了李橙子眼里,四目相对,他企图从李老师的眼中看到一点波动,或是类似于满意的情绪。

但很可惜,李橙子并没有,只是沉默的在咀嚼最后一个饺子,冗长的氛围拉高了尴尬的程度,她没有回避男生投来的视线,也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些内容。

“对不起老师,我不该打架,但是我有必须要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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