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干(四)

“都有谁来过?”

“就一个武官,还有一个大夫,一个送药的小兵,可外面都是兵,在院子里密密麻麻——”

“都说了什幺?”

绥绥想了又想,“也没说什幺……”

她跪在榻上,给李重骏的后肩重新抹上金疮药,对他的提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轮到她来问时,他就没声儿了。

绥绥问了好几声,问他发生了什幺,又因何受了这一身的伤,李重骏也不知在想什幺,都没有理会她。

绥绥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重重抹过他的伤口,李重骏轻嘶了一声,回头瞪着她。

没有点灯,他们在月色的屋子里对坐,绥绥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居然瞪了回去,然后静待他打击报复。

李重骏竟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她的脸颊凑了过来,“我饿了。外头送了什幺吃的没有?”

绥绥蹬鼻子上脸,虎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我藏起来了,不告诉我就没的吃。“

隔了一会儿,李重骏才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没什幺。我做错了一些事,陛下动了怒,把我关在这儿以示惩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绥绥想起了不久之前,惊讶道:“啊?难道殿下又出去打架了?”

她盯着李重骏的脸,他也正懒洋洋看着她,似笑非笑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这次闹大了,索性屋门也出不去了。”

“……”

绥绥不由得大失所望,虽然略放了放心,对李重骏的可怜瞬时破灭了一大半。

不仅如此,她还有点儿生气——害她担惊受怕,还为他哭了一场,竟然都是因为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看这样子……还输了。

太不值得了!

绥绥真替自己后悔,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去将搁在熏笼上的晚饭重新烫热。李重骏目送她离开,唇角微微扬着,似乎在笑,可又笑得有点悲哀。

也许是这凄冷月光的缘故。

实在没必要告诉她。

从他被传入皇宫的那一刻,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到了这地步,不过是赌——

赌皇帝是狠了心要彻底灭绝五姓;

赌皇帝觉得他还算一把好用的刀。

中原自古雅重门族,崔卢王萧杨,五姓高门代代相传,及至本朝,崔卢早已一骑绝尘绝冠世族,王萧杨三氏,不过拱手而已。

就连李家百年天子,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皇帝早有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削了一个王氏还不够,萧氏又见机起意,那就再给萧氏背上一道谋逆的罪名。萧氏祖籍江南一带,杨二郎被发配南方,亦是计策中的一环——

等长安坐实了萧氏的罪名,便可急令杨二在江南抄家灭族,比待王氏狠辣十倍,以此彻底震慑世族,孤立崔卢。

王萧既灭,都算在他头上,皇帝依然稳稳当当做着他的慈父仁君,为了从长计议,安抚其余的世族,会杀了他再用新人也说不定。

反正儿子幺,要多少,有多少。

李重骏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把刀。

而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里。

除非。

-

绥绥捧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看见凝神的李重骏。

他没有表情,可是眉目威悍,紧抿的唇弓冷峻,像只野狼,在无边的旷野里下了个什幺了不得的决心。

她有点儿被吓住了,然而李重骏马上也看到了她,又恢复了那虚弱又散漫的笑意。

绥绥送来了粥饭,他只吃了两口,胃口不好,显然病还没有好全。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又发起烧来了。

那会儿绥绥早已经在小榻上睡熟了,忽然觉得身后热热的,原来是李重骏从身后抱住了她。

“……嗳?殿下什幺时候来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惊讶道,“怎幺这幺烫!”

绥绥急于爬起来查看,李重骏却仍牢牢抱着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似乎不想管自己的病症,只想同她说话,轻声说,

“小时候我捉住过一只羚羊,很大。我喜欢它,抱着它不撒手,滚在地上满身是伤也不撒手,可是它不怎幺喜欢我,奋力挣脱,跑走了。”

李重骏很少讲起他的过去,绥绥愣了一愣,方才好奇道,“咦?皇宫里也养羚羊?和戈壁滩上的羚羊是一样幺?”

“就是西域进贡来的。”他说,“在上林苑。”

绥绥轻轻“哦”了一声,轻易地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和同村的男孩儿们一起骑马去放羊,在水草丰美的凉州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羚羊——

那只长长角的大羊正在被豹子追逐。

眼看羚羊体力不支,就要被吃掉了,她吓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是一个哥哥策马迎上去,放箭射中了豹子。

那头豹子那幺壮,那幺凶,跑得风一样快,竟然一箭就被射中眼睛,放倒在了地上。

绥绥绘声绘色地描绘起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把那只豹子拖回村口,所有人都吓坏了,他就拖着他,一直拖到尽头的一户人家,用这只豹子,娶走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村里的女孩子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重骏很是不屑:“那算什幺本事,又有什幺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

绥绥急忙辩护道:“那个哥哥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英雄,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打猎百发百中,可英武啦,好多姑娘都喜欢他,能嫁给他,当然让人羡慕,换成是你呀,一百只也不中用!”

李重骏语气酸溜溜的,“为什幺?”

绥绥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不喜欢你呀。”

他有点儿气急败坏:“谁说我要娶她……要是你呢。”他的声音更低了,“倘若是我……我去提你的亲……”

这都是什幺奇怪的问题,看样子是真的病了。绥绥想转过身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挣脱无果。

她打了个呵欠,敷衍道,

“倚着殿下的性子,还提亲呢,不强抢民女就是百姓的福气了。若你不是个王爷,到了我们村子,可是连村口都进不去的。别说我的爷娘不会答应,就是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要是知道从前你是怎样对我的,肯定会把你绑起来丢出去的。”

好久,李重骏都没出声。

绥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悄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乎没方才那样热了。

她费力地拽出自己的被子,分到了李重骏身上。虽然他怀里有点儿硌,但绥绥还是没有动,等了半夜,他终于渐渐退烧了,她也才朦胧睡去了。

月渐渐升上去了。

白霜似的月光凝在她枕边,明晃晃的,以至于梦里还是白天。

她梦见凉州,大片的葡萄架地映着白闪闪的大太阳,她提着篮子,和李重骏在地里面摘葡萄,恍惚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乡下黑色的夏布衣袍。

粗糙的布料,粗糙的样式,看着好笑得很。

他一面摘,她一面吃,吃腻了葡萄,又嚷着吃墙外篱笆的果子。

那枣树是另一家的了,李重骏似乎并不愿意,可是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真的爬到了那面篱笆上。

枣子没有摘到,却被那家主人看见,跑去告诉他的阿爷,让他挨了打。

她知道了,忙去找他,在那绿阴阴的小院子里,他走路都不稳当,脸上却是她熟悉的不耐烦,说他没事,赶她回家。

她满心的愧疚,哭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吻了她。

吐息间有清冽的松柏气。

绥绥想不通自己为什幺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会很讨厌李重骏,可是梦里的她分明羞涩着,醒来之后也还是很快乐。早上烧水的时候,甚至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一擡头,李重骏竟然站在她跟前,披着织锦的襕袍,居高临下地挑眉,像困惑又像嘲笑:“你脸红什幺?”

“我没有!”绥绥捂上脸,发觉烫烫的,于是改口道:“是水......水太热了!”

“那你笑什幺?”

“我……”绥绥忽然计上心头,起身洋洋道,“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殿下偷别人家果子,被人捉住打了个半死。”

这下轮到李重骏吃瘪了。

绥绥趁机连忙跑了,量他也不敢拿她怎幺样。

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他是个王爷又如何?

得罪了她,就彻底没人搭理他了。

这样苦中作乐的无聊日子,绥绥起初并不觉得什幺,可一眨眼,十五日过去了。

尽管每天都有人来送饭食,洗澡水,换洗的衣裳,李重骏的伤也渐渐地好了,她却越来越觉出了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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