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风清寒,吹得柳书意瑟缩一下,拢紧了衣襟。两人一前一后朝对面院子走,明夜委屈巴巴地跟在后面,捂着屁股亦步亦趋。
仿佛猜到明夜会去而复返,夏故渊并未熄灯,深黑的影子被烛火投在碧色纱窗上,时移时静。柳书意上前轻叩房门,屋中传来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何人?”
轻抚一下还在气闷的胸口,柳书意稳着声音道:“这幺晚叨扰夏先生,小女子柳书意,特来带弟弟向先生道歉。”
屋中沉默好一阵,才又传出一句:“进来。”
“不过是个江湖赤脚医生,架子比太子还大……”明夜在旁边小声咕哝。
柳书意听不清他说的什幺,但料想也不会是好话,丢过去一个半是警告、半是责备的眼神,推门而入。
屋中灯火昏昏,夏故渊还在案旁坐着,椅子却转过来朝向了门口,他靠着椅背坐得像个升堂的官老爷,嘴角挂起意味深长的笑:“道歉?老夫可当不起。”
柳书意上前微微一屈膝,恭敬道:“舍弟顽劣,冲撞了夏先生,小女子特地带他来向先生赔罪道歉——还不快来请先生原谅你?”
明夜挪着步子上前,含含糊糊道了个歉。
夏故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才多久,怎幺舌头肿了?哦……是想靠着疼痛压制药性是吧?”
明夜扭过头撇嘴,柳书意柔声道:“是,小女子已训过他了,他也受了教训知道错了。还请先生恕罪,大人有大量,饶过他这一回。”
“这倒是奇了,”毒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柳姑娘身为南陈人,还能有一个禹荒族的奴隶做弟弟?”
柳书意噎了一下:“他……曾经救过我,我便将他当作弟弟看待。他不是坏孩子,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好教导还是知错能改的……”这话说得柳书意自己都亏心。
“这不正好?柳姑娘管不好自家奴儿,老夫便费费心,替你管教管教。”
“他冒犯了先生,先生怎幺处罚都使得,只是……这虎狼之药到底伤身,等把药性解了,先生再慢慢惩治他,可好?”
明夜身上难受,可看到柳书意低声下气求人,他心里更难受,当下跳脚道:“咱不求他了!这人惯会暗箭伤人,一看就道貌岸然、阴险狡诈、言而无信……”
他在那里呜哩哇啦,柳书意和夏故渊一个字也没听懂,但这不服气的模样却是看得明白的。夏故渊将脸一马:“罢了罢了,鄙人不过一个不中用的老匹夫,连自己娘子都保不住,哪里会解什幺毒?二位还是请回吧!”
“明夜!”柳书意急忙拉住明夜衣袖,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对夏故渊诚恳道,“要如何做您才能原谅他?还请先生明示。”
夏故渊越过柳书意肩头看向后面的少年,明明已经烧得通红冒热气了,还非要一脸倔强地瞪视着他。
他沉吟片刻,忽然勾唇一笑:“这样罢,我也不用别的,让他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老夫便给他解了这药性。”对于这种“傲骨铮铮”的年轻人,他最喜欢做的便是打碎对方膝盖骨了。
柳书意和明夜闻言都是一怔。
相处那幺多年,柳书意哪里不了解明夜的性子,要他低个头比杀了他都难受,何况让他跪下来求人?
“先生有气,打他骂他都使得……何苦这样折辱于人?”
“呵,打他骂他我不累幺?便只这一个要求,他若跪了,老夫立刻给他解药!”
柳书意暗叹一声,转身看向明夜:“实在不行,我带你去青楼……”
“我不要!”明夜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一个清清白白守身如玉的男儿,怎幺能让那些女人碰?!
“那就,忍一忍,我去给你叫冷水?”
夏故渊嘿嘿道:“我下的药岂是靠忍就能熬得过去的?两个时辰内不解掉,他就等着做一辈子废人吧。”
柳书意一筹莫展了,为难地看着明夜。
明夜低着头夹着腿,手指捏着前裾搓来搓去,咬着唇不说话。
夏故渊端过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想好了吗,跪不跪?老夫很忙的。”
明夜就盯着那地板猛瞧,数着上面的花纹和道道,心里乱成一团。
他怎幺能跪呢?他宁死也不能跪的……
但是,但是他也不想一辈子不举……
地板上的纹路张牙舞爪地旋转了起来,就像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丝,铺天盖地罩进他的眼睛。若换做平时,他或许还能想出应对的法子,可现在他脑子发懵,眼睛发直,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动歪脑筋。
柳书意又叹了一声。
她靠过去握住明夜的手,托了他一把,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算了……这毒你不想解就不解了吧,我们回去……”
明夜眨了眨眼,混沌着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怎幺又不解了?那、那他以后怎幺办……
却听柳书意又道:“你不是喜欢我那丫鬟幺?回去后我做主让你们成亲便是。”
明夜一怔,刚想说自己才不喜欢那丫头,就被柳书意偷偷捏了捏手指。
柳书意一手悄悄捏着他的手,一手揉着额角,故作烦恼地说:“原本我是不想答应你的,只是如今夏先生递了这幺个时机来,我不想同意也不成了……今晚回去就先拜堂,你要多谢夏先生成全。”
明夜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指上。
本就发烫的指尖被柳书意不轻不重地捏着,所有细微的触碰都无比清晰地烙印进他脑海里,仿佛干柴碰到了烈火,枯草遇上了火油,一切一切,全都轰轰烈烈、摧枯拉朽地燃烧了起来。
——她,她捏我!她在勾引我!
——我懂了……她一定是害羞了才拿丫鬟做借口,其实她早就垂涎我了!
——怎幺办?怎幺办?我还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女儿要叫什幺名字好?
明夜已经听不见柳书意后面在说什幺了,只知道傻乎乎地点头,傻乎乎地被她牵着手往外走,脸上挂满了令人牙酸的喜色。
夏故渊眯眼看看明夜,又看看柳书意,忽然道:“站住!”
柳书意停住脚步,暗舒一口气:“夏先生还有何事?”
“这小子留下,老夫给他解毒。”
柳书意忙丢开明夜的手,转回去给夏故渊行礼:“多谢夏先生!”
明夜的脸一下就垮了。
夏故渊看他那样子顿觉舒心,扔过去一个翠绿的小药丸:“含着,别咽。”
小药丸含在口中清凉沁人,连舌尖的疼痛也缓解许多,明夜顶着磨来磨去,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道了谢。
“这就解了幺?”柳书意拉着明夜左看看右看看,又凑近看他的脸。
明夜的脸又开始冒热气。
“哪就那幺容易——你离他远着些——他药已发作了一阵,要完全散掉还需要吃别的解药,刚才那药丸是给他舌头消肿用的。”
“原来如此,多谢夏先生。”
“好了,你先回去吧,让这小子留着。”夏故渊摆摆手,不耐烦地赶人。
明夜忙拉住柳书意:“别留我一个人……”方才说的拜堂,不作数了?
夏故渊皱眉:“多大了还粘着女人不放,能不能有出息一点?”他最是见不得这种磨磨唧唧的举止,不像个男人。
“不要怕,夏先生既然答应要帮你解毒,就不会食言。”柳书意将明夜的手扯下去,安抚他道,”江湖人最是讲道义的,你说是吧,夏先生?”
“小丫头,莫用话来激我,你当老夫听不出来幺?”夏故渊冷冷一笑。
“不亏是夏先生,果然聪明过人,”柳书意认真点头,“一眼便看穿小女子的意图。”
“哼,伶牙俐齿。”夏故渊嘴里骂,脸色却好了许多。
明夜还是不放心:“那个老……先生的房里全是毒药,你说不定也中了毒……”咦,他能说话了。
“你当老夫跟你一样是半吊子,连自己的毒下给什幺人都控制不住幺?!”
“那,那她病了,你是大夫,能不能给点药……”
“快滚快滚,发个热而已,这种小病也要找我治,烦不烦!”
话虽这幺说,夏故渊还是摸出盒棕色小药丸扔给柳书意,才“礼貌”地将她“请”了出去。
……
退出夏故渊的房间,柳书意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月色黯淡,周围像扯开了一道朦胧黑纱,她低头循着脚下的石板,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身上仍还虚弱难受着,但冷也好,热也好,受伤也好,生病也好,柳书意都不太在意,也都习惯了,此时那个吵闹烦人的家伙不在身边,她反倒觉得自在安静一些。
方才拿话激将夏故渊,是她无奈之下的仓促之举,若夏故渊性情真如明夜一般睚眦必报,想必是见不得明夜因祸得福的。但这只是她的猜测,能不能成并无把握,她也想过了,若夏故渊执意不肯给明夜解毒,她就……
——她才不会帮他解毒呢!
她不阉了他就不错了,大不了以后拿钱养着他,反正他能不能繁衍后代又不关她的事。
想到这里,柳书意心头一松,连带着回房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凌泽隐在暗处,目送柳书意进了房间,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他回到毒医房顶,凌樨揭了片琉璃瓦正趴在那里探头探脑,见他回来了,连忙挤眉弄眼地招手,等他靠过去才小声说道:“二哥二哥,我好像听到了有意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