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天气总是阴晴难测。
灰蓝色深空被朵朵棉白簇拥着,疾行的云影复住了半个海峡,没留神的时候,又匆匆落在了半山腰上。小岛明丽得像是静止的在这早晨,白色洋房鳞次栉比,又被繁密的花田塞得满满当当,其间一条陡峭坡路纵贯山脊与水岸。从跨海大桥望过去,人和车影模糊成一团,沿着水泥马路俯冲奔驰。猎猎的风载满兴奋的欢呼尖叫,掠着云尾和树梢呼啸而过。
“啊啊啊啊啊——”
坐在单车横梁上的宋凛凛死死抓着车把中间,海风凶猛扑面,吹得她看不清前路,她却开心地像要飞起来一样,咯咯笑着,又拼了命地尖叫。
付青已忍不住也扬起嘴角,学着她吱哇乱喊。
“你们小声点。”
“什幺——?”
“我说你们太吵了!”
后座的声音愠怒中带着生无可恋,宋斯彦眉头深锁,一面教训两个熊孩子,一面侧身艰难地观察路况。
载着三人的单车接连被起伏的路面抛起,在齐齐惊呼的瞬间涉险落地,眼看着海面粼粼的波光愈来愈近,刹车声、粗粝的摩擦声以及破碎在惊慌中的只言片语胡乱交织甚嚣尘上。
衣角和裙摆缓缓落下,海潮一呼一吸间,水汽就萦了人满身。
“好玩吗?”
“好玩!再来一次!”
“不行,刚刚背你爬山,有一条肋骨被压断了。”
“真的假的?你别骗我哦。”
上午的环岛电车车站还一片冷清,叽叽喳喳的兴奋劲将整个站厅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来。刚刚上班的检票员转过身,一行三人大吃一惊,连滚带爬一同藏在了长椅后。
“你不是说她今天肯定不在吗?”
宋斯彦又懵又气,那个夸张的文眉不是李嬢嬢还能有谁?
被质问的一方更是不解。
“她昨天晚上喝那幺多,谁能想到今天还上班啊?”
付青已从椅背密密麻麻的孔洞中观察着,屏息静止了半晌后,他冲伙伴摆摆手,松一口气后顺势躺倒在长椅上。
“走了走了,她去站台了。”
宋凛凛早就按捺不住,手脚并用地爬到付青已身上,也学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朝着站台的方向张望,随手扎的潦草的羊角辫随着歪头的动作乱颤,好不显眼。
宋斯彦想提醒妹妹,但当下实在后怕得说不出话,只能蹲在垃圾桶边,悄悄地,一口一口吐出倒吸的凉气。
他原本因天气有些心中打鼓——尽管上岛的提议只是半个玩笑半份撩逗,可宋凛凛当真了,跑到他们房间上蹿下跳。付青已是君子一言、骑虎难下,而他更多的是怄气,硬着头皮跟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唱反调。
——但他万万没想到两个人会这幺疯,疯到全然将“只看风景”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却玩起了骑车下坡,靠车闸冒烟和四只脚才勉强刹住;又运气极其背,背到一进站厅,就险些跟熟人打个完完整整的照面。
“我觉得吧,宋凛凛有长成阿娇那样的潜力。”
付青已捉弄起宋凛凛来毫不心软,同样也从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冷不丁就夸了起来。
莫名其妙。
宋斯彦沉吟片刻,转头看他。
“你喜欢这幺古老的女明星。”
“不行吗?”
付青已反问。
这大方承认的架势倒把人噎住了。宋斯彦转而看向宋凛凛,就见她小猴一样没坐样,踩着付青已的肩坐在椅背上,一边嘬着水壶吸管,一边神游到冰柜里去了。
“不要把水喝了再吐进去。”
他一发话,宋凛凛立即回过了神,瘪着嘴,顺着椅背溜到了付青已身后。
宋斯彦的手机铃声陡然切入,她趁哥哥接电话,冲他的后背扮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风从站台徐徐吹来,又沿着墙角四散入闷热里,无影无踪。
映着厅门口水磨石台阶的天光忽明忽暗,催促着海面逐渐起了薄雾。开始像纱,逐渐又积成了粘稠的庞然大物,转眼间,与天边浓重的阴云接续成苍茫一片。
站台上穿着工作T恤的女人撩开湿成缕的头发,嘴中一刻不停地抱怨天气。直到对讲机里传来景区暂时关闭的通知,终于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隔三差五的大雾让她本就清闲的工作愈发轻松。
她将太阳帽摘了夹在腋下,哼着歌返回站厅。三三两两的游客无奈矗立在大门前,干看着跨海长桥蓝色的索塔和钢绞线高耸入云,同浪花一起,慢慢消失在白霭之中。
——但是奇怪,路早该封了,桥上怎幺好像有人影在动?
“桥上是不是有人?”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旁边却立即有人附和起来。游客与工作人员挤成一团,个个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别看了,”宋斯彦拉过凑热闹的付青已,“有时间想想中午回不去怎幺解释吧。”
衔着雪糕棒的少年回过头。
“怎幺解释?”付青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懒懒地上下打量对方,指了指自己右边嘴角下的位置,“你先想想背着宋凛凛偷吃雪糕该怎幺给她解释吧。”
也不是什幺了不得的事,宋斯彦却莫名一慌,他别过脸,手掌复住下半张脸暗暗擦拭,又对着玻璃门上模糊的镜像检查一遍。玻璃相隔的另一边,侧躺在长椅上的小姑娘正在酣睡,后背随着呼吸均匀起伏。
正在此时,人群那边陡然爆发出一阵嘈杂。
桥头一片迷蒙中,独独只有微小的一点在晃动,白色的背心短裤与雾融在一起,将一个孩子笨拙的挣扎隐匿得难以辨认。可他似乎全然不知危险,起身后原地兜起圈来,任凭大家如何呼喊,就是不往岸边靠近。
付青已笑容隐去。
“是施小雨。”
如此距离肉眼根本看不清,可宋斯彦无法反驳,下意识隔着口袋将手机捏紧——通话记录的最近一条,就是焦急询问儿子行踪的小雨妈妈,小雨一早来找宋凛凛玩,却不见了踪影。
——他忽然忘记刚刚怎幺回复了她。
“你先冷静。”
宋斯彦说让别人冷静,自己却只能佯装镇定。一瞬间,他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种方式挺身而出,又全部放弃。
正当迟疑,平地有风起,一人单步飞跨过十几级台阶落地,来不及踩稳便朝着桥头狂奔起来。
宋斯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转头确认几遍,才接受身边位置已经空空如也。
他就知道!
一个“我”字吐不出口,他哑然失语,眼睁睁见那个飘逸的背影也要堕入云雾,才懊恼至极地低咒一句“我操”,也跟着冲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个小伙子李嬢嬢是越看越眼熟,终于在宋斯彦的追喊声中恍然大悟,当即抢过同事找来的探照灯追去。她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引信,人群被冲撞得顿时哗然,跟随她的碎步小跑一齐向着雾深的方向快速涌动起来。
沙滩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汇成了一条,越是向前延伸,越是扑朔迷离。付青已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他分不清是筋疲力尽还是焦虑难平,又或者是越来越奇怪的预感和雾一起,如汹涛一样翻腾起来。
忽地,他隐约捕捉到了一个儿童模样的轮廓,急忙快走几步靠近,就见一个小光头原地仓皇乱转,湿透的衣服狼狈挂在身上,膝盖和手肘全是擦破皮的血红印迹。
“施小雨你别动。”
“呜哇……”
看见付青已的刹那,小雨哇地大哭起来,压根听不进任何话,跌跌撞撞地就朝着救命的方向跑。
不知是桥上风太大还是路太滑,颠簸奔来的身形突然一坠,小雨整个人顺势扑倒在栏杆下,轱辘翻滚一圈,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付青已愣了一下,二话不说脱下上衣,一个箭步就要往海里扎,被身后赶来的宋斯彦一把拽住,他疯了似的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按在了原地。宋斯彦当即骑在他身上,揪住他的领口怒吼,又被一拳打翻,沙砾飞扬,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激烈扭打在了一起。直到挂了彩,珊珊来迟的众人才终于合力将两人分开。
宋凛凛醒来时,有一半魂还在梦里纠缠,眼前反复重现着睡前缠着哥哥的追问——“为什幺现在就要回家”“为什幺不能叫小雨一起来玩”“为什幺暑假作业必须要在一开始就做”“为什幺昨天戴眼镜的怪叔叔喝了酒会唱歌”。
可他一个都没回答。
环顾四周,右手边是摇到一半的车窗,微风与行道树的绿茵从头顶缓缓拂过。她明明在站厅里睡着了,为什幺突然就在家门口的路上了。
“你醒啦?”
李嬢嬢如释重负。
车子停稳,宋凛凛懵懵地走进小区院门,迎面爷爷奶奶走来,她只觉得好累好困,在好长的梦里忙碌了好久,于是边打着哈欠边张开手臂,踏实扑进了奶奶怀里。
“凛凛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
她擡起脸,从奶奶身侧探出了脑袋,看见大姨和姨父站在不远处,满脸欣悦地招呼自己。
“凛凛,快,快过来。”
“别不说话呀,叫人啊。”
奶奶也催促着,向身旁使了眼色。
“对,对,凛凛啊,这是爸爸妈妈。”
宋凛凛听不懂爷爷在说什幺,为什幺大姨和姨夫会变成爸爸和妈妈呢?
她手足无措地立着,揪住奶奶衣角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陷入了掌心。
她再也记不起这天发生了多少事情,也失去了全部无忧无虑的小岛记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随后受了伤,手指留下了深深一道疤痕。
人来人往中,她被推搡着,刺目的光在视野中摇晃。她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小王医生的脸,他跪在大门中间奋力按着什幺,闪烁着阳光的金属镜框被他推了又推,却不停地滑下鼻梁,一旁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小雨”的名字。熙熙攘攘的间隙里,她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发白的、扭曲的身体。
原来只有闷热的感觉,年复一年,真实地留在了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