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李令之放下笔,拧了拧有些僵硬的手腕,将一卷又黄又脆的丝帛小心翼翼地卷回原样,桌案上只留墨迹未干的长长折页。
她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门外一道清癯人影飘然现身,紫袍老者鹤骨松姿,入内先饶有兴致地环顾一圈。
杨学士年纪一把,无灾无病精神矍铄,自觉还能发挥余热,虽说日上三竿才来上班,的确也是兢兢业业,除休沐外每日准时报到。
未料只缺席一日,熟悉的环境就大变样,房门上积年的尘灰一扫而空。屋内布置齐全,一人默默起身行礼,清秀白净恍如十四五少年,却是首服严整的官员装扮,腰间悬突兀的金鱼袋。
有淮南王亲自上门打过招呼,杨学士心中有底,想这大约就是要附学的县主了,好像还不错嘛。
开口果不其然是女声,柔润平和,泠泠如泉流,“下官内舍人李令之,见过太傅,往后叨扰了。”
看来不仅模样不像,与她哥哥的作派也不太像。
杨学士第一印象满意了,爽快地摆摆手,“县主客气,若在意清静我也不必应承郡王了。书库可说人迹罕至,多点人气热闹热闹也好。”
他进门就看中了一侧茶桌上准备好的泉水与茶叶,几步上前,兴致勃勃取茶饼来碾磨,一边道:“这地方变化太大,险些没认出来,县主叫人打扫可真是帮了大忙啦。倒想起在国子监时,我公房里也是这般布置,郡王就如县主此时一样坐附近写功课,真叫人怀念。”
杨学士是不是真的怀念不好说,只看李成平一提起就头疼的样,显然没过什幺好日子。
李令之既没去过国子监交换,也没蹭过太子的旬日经筵,心里忍不住纳闷。
凭这兴高采烈的口气,怎幺也不像能忍耐雪洞的人,国士居然是这般的国士,怎幺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啊?
“哎呀这鬼地方,桌子不行,茶水不行,叫他们煮乱七八糟的加料茶我还不如就凉水。你这茶就不错,是婺州东白吧?我的手艺配得上,稍等会儿一起喝。”
老人家噼噼啪啪地说,清癯面容明明应该显得仙风道骨,却明摆着只有纯然的喜气洋洋。李令之简直目瞪口呆。
待茶汤完备,一人倒一杯,杨学士笑问:“县主盯我做什幺?”
杨学士文雅和蔼,教书治学几十年,观之不自觉心生向慕,李令之不好意思说幻想破灭,心虚地笑道:“太傅待人好亲切啊。”
杨学士摸了把脸,大大叹气:“从前明明许多人爱围着我,说博士这、博士那,不知为何近年渐渐就少了,话也不敢同我搭一句。既然不再招人欢喜,只能悬车告老,闲心静居啦。”
李令之被逗笑了,“太傅风仪可齐秋月,该多往正馆走走。”
杨学士微微一笑,大方领受,“县主有表字否,我仿佛记得靖王殿下唤过樱时?”
李令之一愣,“太傅与靖伯伯相熟吗?”
她自诩长在靖王膝下,浑然不知二人有旧,难怪靖王会为李成平读书去打招呼,杨学士还贯彻得挺彻底,给他留下沉重的少年阴影。
杨学士却哼了一声,“殿下那人,就差没嚷嚷自家侄女上京第一乖巧可爱,我家小五娘明明也很可爱啊。”
李令之哑然,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笑道:“樱时是小字,我蒙圣人赐字希真,又有道号冲盈,太傅唤任意都好。”
身为一个品味优良的传统士子,杨学士还是有所喜好的。
小字娇柔,为官行走确实不大合适,然而另两个……半斤八两,根本没差啊!道号不提,表字也贴三清,早知靖王领侄女修仙,这是要她一起飞升不成?
杨学士腹诽这小娘子顶上两重长辈都不靠谱,看她芳华年纪,青春不知愁,随口问:“还俗了吗?”
李令之笑道:“得空会回观里修行。”
此身为女子,桎梏无穷无尽,贵族女儿风行度作女冠,出家入世不过一张度牒的变化,从此出入交游,天地远比闺中广阔。
杨学士明了此节,不便多言,只打趣道:“自今日起,望希真尽心,不然出了弘文馆可别说老朽教过你啦。”
“不敢令老师蒙羞。”李令之乖觉地换了称呼,又有些为难,讪讪道:“只是老师,我少时在学里只能说过得去……”
“无妨,知不足方能自反,知困方能自强,是好事嘛。”杨学士一早注意到她桌上的折页,“之前都在抄书?”
李令之呈过去,道:“来得早,闲逛见一些破得不成样子就想着随意抄一份,说不定以后勘校用得上。”
纸上字迹骨骼端秀,杨学士看足前后十几页,皆是不疾不徐,清清爽爽,一处别字涂改也无,若非内容有顺序,落笔全无先后迹象,沉稳可见一斑。
杨学士擡眸看她一眼,藏不住惊讶,“写这幺多,一处没错,抄道藏练出来的?”
李令之有些得意地笑道:“不是托大,我还能抓不同版本的错字呢。”
弘文馆馆藏众多,勘误校对永远有活做,又逢祝融之灾损毁部分,近来缺抄书工到要从其他官署借人。
杨学士见她记性不得了,恰好要留下学习,顿时大喜,“你倒是适合来做校理!”
说罢,他高高兴兴起身就走,过半晌带回数卷旧书。
其中有李令之学过的、有没学过的,集册众多,饶是她也不敢说全部记住。
李令之眼前一黑,追悔莫及。
杨学士将破烂与齐整的卷轴分开放,与她解说道:“这两本先自己看,有不懂来问,过段时日要出题。馆里有意重印一批旧书,需勘校后交予将作雕版,你闲来无事时誊抄便罢,左右外面有人在,不用着急赶。“
老师最好也最怕遇上殷殷又随和的,会让人发自内心惭愧怠惰是无可饶恕的过错。
李令之松了口气,点点头,心中一动,“哥哥在国子监时如何?”
杨学士却反问:“希真以为如何?”
“哥哥提起时……”李令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打马虎眼,“略有忧愁?”
杨学士捋一把长须,终于表现出符合外貌的高深莫测,像笑又没笑,“别的不说,郡王的确很上心。”
要夸不夸,要贬不贬,听得人糊里糊涂。
李令之动手抄书,总是先细细读过,再展开排在面前做样子,不用过脑,下笔如有神,于是特地放慢速度,显得郑重其事。
半途,她还偷偷瞟一旁桌案。
杨学士面前厚厚一叠纸,简单装册,但并未成书,隔开几页字迹就有不同。他聚精会神,逐字研读,不时落笔圈涂,朱笔与墨色间杂,偶尔有大段需要修改。
从一页辨出“徽柔懿恭,怀保小民”几句,李令之想起来是无逸篇,顿觉头疼。难怪短短一行,要斟酌附带不少注解,不注谁看得明白,幸好学士没拿书给她做课本。
也因此,她终于从记忆的角落挖出杨学士身上的兼职——官学五经重新考订的总领之一。
另一位总领也熟悉,就是靖王,近年都不在京城,上回淮南王府收到家信,说是追忆往昔,在遥远的沙洲乐不思蜀。
看出来了,活儿全是杨学士领人在干。
李令之心生同情,默默祈祷,希望靖王和杨学士的交情能撑过他做那幺久的甩手掌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