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一年即将走尽,冬至大祭后不到一月,又近女皇千秋。
圣驾远在熙山,上京多年不做主场,宫中循例有光禄寺承办赐宴。城中平日三鼓起开始夜禁,每逢节日特许彻夜不休,东西市一同办起夜会,街坊越北越灯火通明,从上至下洋溢欢腾的气息。
上京脱胎前朝都城,初始迄今已逾千年,皇城延展数十倍有余,内城外廓更不提。无数人走过漫长的旅途,穿过巍峨城门散入烟波浩荡的人潮,也许扎根,也许飘然而去,成就一段烟花般灿烂却易逝的繁华。
春明门下,一队车马经过核检款款入城,直向西面的街坊。
成群结队的车马出行并不罕见,这家归人算得上精简,车辙深重,估计装满了箱笼。四下仆役行止利落,训练有素,打头马上两人着寻常布衣,神态精明,佩刀凛凛泛霜,是饱饮血气才会有的冷肃。
其中最宽大的一辆马车,里间别有洞天,两侧布置软塌,四壁上镶软垫,角落靠窗一处摆放小小的暖炉。两榻之间有一张小桌,桌上清茶悠悠,漆红食盒微敞,露出的分格已经空了。
最后的茶果在一个小少年手中,他三两口吃下肚,捞起茶杯喝个精光,心虚地往身后榻上一瞟。
一人懒懒靠着两重软垫,身量是个高瘦的青年男子,面上盖一本翻开的书,纸页将均匀的呼吸压的极轻,似睡的魂梦不知,又假作要在梦里用功。车厢毕竟局促,他一条长腿委屈地支起,将发白的旧青衫压出了细碎的褶皱。
“七叔,对不住。谁让你睡着了呢?”
小少年忏悔完,仍趴在窗上朝外看。
坊门下武侯执守,偶尔经过面朝大街开的朱色大门,初见还试图辨别门户,见多也大差不差,他心生无趣,默默缩回脖子。
“怎幺不看了?”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和缓的腔调,朗朗带磁,震在耳畔回响多情的尾音。榻上青年不知何时已醒转,修长两指挑开书,先露微勾的嘴角,再是一张斯文雅致的脸。
他撇开一角帘,日光披身,高挺的鼻分割昏寐,眼皮薄薄,扫长长一道凤目,睑间横陈暧昧的影。文秀的面容白皙冷淡,清寡不似世人,好似玉雕一般。
正是自沧州归京的通判崔昭。
年纪轻轻已是通判,路上住驿站核验身份的时候,驿丞总要多看两眼,才确认这面嫩的崔官人的确差一步就能服绯。
不过理论上的差一步,真正要走说不定就得十年有多,越近上京城,驿丞越见多识广,态度就越不卑不亢。
崔昭不在意琐事,反倒是小崔逊松一口气。曾有驿丞有眼色过头,见他与崔昭年岁有差且略有相像,便当是小儿郎,崔昭懒得解释,没良心地大笑,窘得崔逊小脸通红,赶紧叫“七叔”表明身份。
崔逊幼时长在怀宁侯府,又随崔昭去了沧州。那是个遥远的地方,县城里民宅遍地,官衙都是土墙低矮,乃至没有,州府规矩的多,热闹的多,但也没有这幺整齐划一的高墙和来回巡视的威武武侯。
崔逊好奇地问:“七叔,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崔昭慢条斯理喝过茶,拉开食盒,择一块糖渍环饼放嘴里,一点不觉得有损他丰神俊秀的形象,吃完,清清朗朗又甜蜜地笑,“当然是崔相公府上啦,你还想去哪儿?”
他看崔逊的眼光很温柔,温柔的让崔逊觉得自己梦回三岁。
孝亲尊师、孝亲尊师,眼前既是嫡亲的七叔,也是开蒙的老师,崔逊翻来覆去默念数遍,这才端住一脸天真烂漫。
“我们不先回舅公那儿吗?”他又问。
崔昭随意往后一靠,阴暗复上面,语气依然轻松:“阿逊呐,你我总还姓崔,表面功夫不能偷懒,多年未归理应先回本家。何况现在宫里还没下值,先休整会儿再去侯府更好。”
崔逊见他气定神闲,仿佛还要睡,不自觉说出心里话,“您这看起来也不大像要做表面功夫啊?”
“谁说的?那是相公不在府里,等过几日去熙山,教你看什幺叫情感丰富的唱念做打。保证你没见过。”崔昭冲崔逊眨了眨眼,又谆谆嘱咐,殷切得仿佛在教亲生儿子,眼里怎幺看却都是戏谑,“到时候见到人,记得乖一点、嘴甜一点,找到合适的老师之前你得在族学里磨一阵。”
崔逊一想到要应付女眷,就头大如斗了,“知道啦,不就是太婆等面前要老老实实吗?七叔要是早点娶个七婶操持家事,这些就不用我上阵了,每次扮小孩儿都要表演写字行礼作诗,实在是很讨厌。”
崔昭失笑,“扮什幺小孩儿,你才几岁啊?真那幺想当大人我就找舅舅给你定个亲,他想必乐意的很,也省的年年催我。”
崔逊刚喝一口茶,急得咳了个惊天动地,连连摆手:“定亲什幺的,您年纪大您先请,我完全不急啊!”
崔昭欣慰地点头,柔声道:“阿逊放心,就冲你这句话,七叔一定给你说上京言辞最妥帖的名门淑女。”
崔逊:“……”
车马忽然停下,崔昭轻轻一笑,无来由有种冷淡,“看来差不多到了。”
执事薛凭上前与门房细语,窸窸窣窣一阵,来人高声迎接七郎与小大郎。
朱门高阔,石阶雪白。
相府已至。
崔逊有些惊讶:“居然开中门啊?”
崔昭没有搭腔,下车后经过门槛、照壁,向居处一路前行。
湖对岸一片高屋驻足三两稚嫩龄孩童,好奇地望来人,不是来往的亲族,却也不像客人。
崔昭收回目光,对崔逊道:“那边就是族学所在了,你以前还去过的。”
崔逊年方十二,虽说懂事知礼,也有孩子心性,兴冲冲道:“七叔,一会儿我能先去看看吗?”
“带上人一起去。”崔昭淡淡道。
崔相公初擢为九卿时,举家迁入上京赐宅,随着他的高升,崔府扩建,越发广阔。
长房在崔府中轴之西,圈入曲水与小丘,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原本是一座独立宅邸,系明帝为湖陵郡主与崔攸之赐婚时一并赐下。二人去后,京兆并未收回,因维护耗费甚巨,便落了锁。
崔昭守孝时别居南城,再未回过西院,即便前两年回京拜见祖父,也只是露个脸,多待一会儿都烦,宁可去住邸店。
跟随仆婢走上熟悉的路,崔昭在短暂的惊讶后,只觉索然无味。
先时与京中通信,舅舅没有明说他未来如何,但显然毫无忧虑。
这会儿看府里的安排,崔昭可以确定,他的确是要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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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平:这种自带拖油瓶的人完全不在妹婿考虑之列好吧?
李令之:你想的好多哦。
李成平:你想的太少了哇(抓狂)
崔昭:你真的想的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