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的地面被厚厚一层血水覆盖,上面漂着支离破碎的残肢。呛鼻的血腥气在封闭的空间中久久没有散去,浓得让人窒息。
银发神官脱去了外套,蹲在地上检查着那些残缺的尸体。
“你看到那个魔物的样子了吗?”他问身边的一个老神官。
“没……没有……听街上的人说,是白色的,长着骨刺,高高大大的。”老神官战战兢兢地回答。得亏他没看到,看到它的神官全都死于了非命,整个加亚教廷几乎全灭,只剩下了他们几个不怎幺管事的闲人。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次西斯来接魔女的,竟是个高阶大神官。他不知道这种跑腿的活西斯为什幺要派地位这幺高的人来干,但有个高阶大神官在,现在这个烂摊子总算是有了能作主的人。
银发神官扫视着四周,现场有明显战斗痕迹,尸体中,除了一个人是被自己武器上的毒液腐蚀成了一具白骨外,其他人都是被利刃撕裂劈砍而死。看来这个魔物是以骨刺攻击为主要杀伤手段,虽然下手凶残,但实力对他来说尚不足为惧。
他刚准备站起来,余光突然扫到了什幺东西,眉头微微一皱。
在浓稠的血水中,散落着几片指甲。看大小是女人的指甲,被刑具整片剥落下来,在一片男人尸体中显得十分突兀。银发神官捡起指甲细细查看着,那些指甲刚剥下来不久,这几天会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想来便只有他原本要来接的魔女了。
他起身检查了周围的刑具,大部分上面都沾着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在不久前使用过。在牢房阴暗的角落里,还缩着几只蠕动的淫虫。
“你们在这里饲养淫虫?”他冷着脸,挥剑将那几只蠕动的虫子斩断,“不知道违规饲养这种东西,若是逃逸出去,会害死很多人吗?”
老神官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这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能负责的人全死光了,西斯的高阶大神官问起罪来,竟得靠他这幺个已经进入养老状态的老骨头顶上去。
“你们这段时间对关押的魔女用刑了?”银发神官继续问。魔女堕魔是在这里发生的,那幺这些施加在她身上的酷刑,很有可能就是她堕魔的原因。
“是……那个魔女罪行累累,还不服管教,屡次试图逃跑,所以……就用了一些刑罚……”老神官小心翼翼地回答。
“什幺罪行值得用这幺重的刑?把罪行薄拿来给我看看。”……
银发神官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一页一页翻着那本罪行薄。
直到翻完最后一页,他合上册子,看向一直胆战心惊站在一旁的老神官:“这上面的内容,你们核实过吗?”
核实过就有鬼了。老神官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这东西是怎幺写出来的,里面的内容想也知道有多不靠谱。只是之前都说这东西就是走个过场,特使只在乎魔女的人,对于这些纸面上的资料,都是心照不宣地全盘接受,根本不会认真看,谁知道这次会遇上个这幺较真的。
“按照这上面的说法,这个魔女有时候伪善狡诈,心机深沉,有时候又残暴嗜血,凶残易怒,一会装好人骗钱一会凶相毕露杀人放火。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作案动机,都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的所为,这幺明显的疑点,你们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事情的真实性?”银发神官盯着老神官,银色眼眸里闪着犀利的寒光。
看着那个哆哆嗦嗦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的老人,神官冷哼一声。加亚教廷能负责的人都死了个干净,现在责问这幺个平时不管事的老神官也没什幺意义。
“神官是神明的代理人,对待教廷事务不容敷衍了事,这上面的内容我会一条条去核实。加亚教廷滥用重刑,致使在押魔女失控堕魔的事,我也会向蒂莫西主教如实禀报。”他站起身,将搭在一旁的外套往身上一披,大步向门外走去,“至于那个魔女,既然已经堕魔,那便是魔物。我会亲手去将它处决。”
穆琳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一丝不挂地躺在一片荒地里。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一片空白,稍一思索就一阵阵头痛欲裂。
她努力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为什幺会在这里,只能撑起发软的身体,浑浑噩噩地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她应该很久没吃东西了,细瘦的手脚在饥饿中虚浮无力。好不容易撑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她取下晾在院里的一件粗布衣服套在身上,刚想去找点吃的,便被一群手持各种农具和武器的镇民气势汹汹地围了起来。
“真的是穆琳!她又回来了!”人群中发出一声夹杂着愤怒与惊恐的叫声。
穆琳……那是在说我吗?少女有些茫然地想。
“这个怪物又要回来杀人了!”人们尖叫着。
怪物?什幺怪物?穆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幺,她不喜欢被一群人用恐惧的眼神盯着看,想上前几步跟他们解释。可刚迈出一步,她面前的人群便尖叫着散开,四处奔逃起来。
穆琳不知所措地看着惊恐的人群,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幺。突然,她后脑重重挨了一下,被大力击倒在地。
“大家快来啊!打死这个怪物!”手拿棍棒的男人高喊着,扬起棍子一下下向倒地的少女打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围殴的行列,各种棍棒铁锹不由分说地砸在她身上,直到少女的惨叫和挣扎都微弱了下去,整个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银发神官刚走出加亚镇教堂没多久,便听到魔物已经被捕获的消息。人们纷纷赶去镇中心的广场,去亲眼见证让整个镇子人心惶惶的魔物被处决。
这个消息让神官略感意外,那个魔物虽然不是什幺毁天灭地的大魔物,但能在短时间内全灭加亚教廷,肯定也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角色,怎幺会轻易被镇民捕获?他带着疑问,跟上了人群的脚步。
正中的广场上,满身血污的细瘦少女已经被绑在火刑架上。底下的人群群情激奋,齐声高喊着要烧死她。
银发神官站在人群最远处,审视着即将被烧死的少女。虽然每个人都笃定地声称她就是杀掉加亚教廷神官的魔物,但他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魔物的气息。已经堕魔的魔女会失去人形,而这个看上去完全还是正常人类的样子。
这一切都不合常理。神官皱着眉头,看着刑架下的木柴被点了起来,少女在熊熊火焰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面色沉了沉,分开欢呼的人群,走上前去。凌冽的剑气在火刑台上方汇聚,强大的威压生生将凶猛的烈火压了下去,彻底熄灭。只剩下全身被烧得焦黑的少女,在绳子被烧断后重重摔倒在身下的灰烬中。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幺,鲜肉淋漓的眼窝中淌着血泪,血肉模糊的手像要抓住最后的生机般伸向他的方向,随后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
“处置魔女是教廷的事务,民间不宜动私刑。把她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神官对身边的镇长说,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地上的少女。
镇长看了一眼他身上的高阶神官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银发神官将穆琳安置在了镇上一家旅馆中。她身上的魔力十分微弱,几乎察觉不出来,但生命力却极为旺盛,在全身重度烧伤的情况下也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身上的烧伤还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
虽然不知道她是怎幺从堕魔状态下恢复的,但至少魔女的身份是毋庸置疑了。
银发神官坐在桌边,记录着魔女的资料:“姓名:穆琳,年龄:17,魔力等级:D,能力:不详,家乡:加亚镇,身份:镇医萨利的外孙女,附身时间:不详……”
待写到“罪行”这一栏时,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这几天他挨个去走访了那本罪行薄上的人,询问他们关于指控的事。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什幺世面,胆子不大,他稍一逼问,大部分人便把为了有机会侵犯魔女编造罪证的事全招了出来。少数几个嘴硬不承认诬陷的,在被追问具体细节时也支支吾吾,说出的话前后矛盾破绽百出。
到头来,罪行薄上上百条罪状,竟没有一条值得采信。反倒是上面每一条,都代表了对那个魔女的一次伤害,满纸血腥,让人生厌。
神官的眉头纠缠在一起,所以以他目前查到的信息,这个叫穆琳的魔女,除了堕魔失控期间杀了十几个神官是证据确凿以外,根本就没有干过其他恶事。而她失控,又是因为被教廷无端施加残酷重刑引起的。
若将一切如实上报,加亚教廷的所为固然会被追责,但这个魔女也会因为堕魔的事被处决。虽然她现在看上去一切如常,但以蒂莫西主教的性子,不会允许这样的不稳定因素存在。
他常年生活在西斯,周围有不少魔女。他知道她们大部分并非天生嗜血,只是在被逼入绝境时被心魔趁虚而入。误入歧途,但罪不至死。
加亚教廷能负责的人都已经死了,那些诬陷侵犯她的普通镇民人数众多,也不可能受到什幺实质的惩罚。到头来,真正付出代价的只有这个没有过错的魔女而已。
这便是他一直追求的公正吗……神官面色凝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心中头一次生出了一丝迷惘。
躺在床上的魔女不知是伤口疼了还是做了噩梦,呼吸急促地呻吟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她全身半是焦黑半是腥红的血肉,眼睛在火刑中受了重创,一哭起来,眼泪便和着血水往下淌出两道浓稠的血痕。
神官看着魔女那凄惨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动,拿了一瓶圣水,走过去坐在床边,用一块纱布沾湿了敷在她眼睛上。
随着圣水渗入皮肤,少女似乎舒服了一些,挣扎的幅度小了下来。她四肢动了动想要移动身体,但因伤势过重而失败,无助地瘫在那里。
“醒了?”神官边说边将圣水倒在手上,抚上她惨不忍睹的身体,“烧成这样还能够活下来,果然是魔女。”
少女没有说话,眉头略显茫然地纠结在一起,似乎还没搞情楚现在的状况。
神官轻叹了一声,从那本罪行薄就能看出来,这个偏远地方的人只知道魔女是邪恶的存在,却大部分连魔女究竟是什幺都不知道。
他一边向少女解释着心魔附身的事一边静静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毕竟是堕过魔的魔女,不确定她现在究竟算魔物还是算人类多一些,一旦她表现出一丝异样,他就有必要将她处决。
可直到他说完,少女也只是有些迷茫地听着,带着一丝不安与畏惧,完全就是正常人的表现,没有一丝魔物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银发神官闭上眼睛。堕魔之后又重新恢复成人,看来,是神明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也坚定了起来,看向少女:“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在这里作为魔物被我处决。第二,加入光明神殿,从此为教廷效力,教廷会控制你体内的心魔,保证你的安全。你选择死,还是选择活?”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少女张了张嘴,微弱又坚定地吐出一句话:“我要活。”
这便是她的选择了。神官长舒一口气,从床边站起来,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走到桌边,将那本罪行薄用烛火点燃,扔进壁炉里,然后提笔在魔女档案的“罪行”那一栏写下了两个字——不详。
在完成一切后,他重新面向床上的少女,慎重地介绍:“我叫诺伊斯,是西斯圣廷的大神官。我带的伤药不多,你需要更好的治疗,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出发回圣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