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日头降得早,五点半光景,巷都便已从白日落入黄昏。边泠随着人流走出机舱门,潮湿晚风携着小城特有的甜花香涌入鼻腔,擡起眼,正好将一幅重彩油画似的橘红落日纳入眼底。
都说近乡情怯,时隔一年再次呼吸到熟悉的巷都空气,心口却像是憋了股气,说不准到底是如释重负还是如芒在背,总归是叫人有些呼吸不畅。
关闭手机飞行模式,边泠一边下台阶一边等待微信缓冲新消息,宿舍群、社团群、游戏群全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排涌,唯独被挤到列表末端的三人家庭群仍然毫无动静。
边泠将页面拉到最底部,点进家庭群。
上一次聊天还是一周前,她寒假回家的航班信息定下之后,边父在群里应下的要来机场接她的话。
边泠几乎是有些意料之中地皱起眉,单手打字:【爸,你到机场了吗?】
一直到她推着行李走出人声鼎沸的出站口,群里都没人回消息。
边泠对此司空见惯,这二十多年来,她早就被父母三番五次放鸽子的行为锻炼得波澜不惊,正打算打车回家,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起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边泠接起。
“泠泠,你下飞机了吗?对不起啊宝贝,我和你爸今天还在学校批卷走不开,实在抽不出空接你了,行李箱不重吧,要不然……”
女人年轻时清亮的嗓音早已不可逆地变得粗糙带哑,边泠听着电话那段略带歉疚的沙哑女声,眼睛却出神地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甲。这双纤细白皙的手上做惯了晶亮纤长的美甲,这两天卸去甲片、重返朴素之后偶尔会让她感到不适应。
不过这也是为了让自己这个寒假能过得舒心一些,边父边母在巷都一中任教二十多年,平时除了对班上学生的衣着仪态管理严格之外,边泠作为这户教师家庭的独生女,从小便惨遭两人职业病的牵累,但凡她有任何一点达不到他们眼里好学生的标准,那喋喋不休的唠叨话能生生将她的耳朵磨出茧。
边泠抠着指甲边,有气无力地回,“知道了妈,我自己打车回去。”
“你上车前记得拍车牌号发给我,最近市里出了好几起女孩在出租车上出事的案件,不要拼车,也不要坐副驾,之前妈给你买的防狼器你还带着没……”
“妈,我上次就跟您说过了,防狼器上不了飞机,”边泠被她的紧箍咒念得头疼,“而且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十一岁,该有的安全意识我都有。”
“呿呿呿,出事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你可别有侥幸心理,”边妈教育惯了学生,一旦开始说教就停不住,“再说了,我宝贝女儿长得这幺水灵,谁知道外头那些人渣败类看到会有哪些龌龊心思,你这是还没出社会,当然还……”
是啊,知道她一个人在外不安全,他们不还是把重心全部给了工作和学生吗?
“嗯嗯妈,您先打住,我先打车回家行吗,再不走天都黑透了。”
“拍车牌号,听见没?”
“听见了,您放一百个心。”
……
边泠从小跟随父母住在一中附近的一栋老教师楼里,邻里之间都是熟面孔,边泠拖着行李箱穿过小区公园的时候还被一帮眼尖的老太太叫住说了会儿话。
边泠向来讨长辈喜欢,现下也二十多岁了,退休之后最爱做媒的老太太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问出她还没交男朋友之后,一连往她口袋里塞了好几张适龄男青年的联系方式,这还不够,还要她当着她们的面儿加了对方才算作数。
边泠看着手机里添加成功的好友界面欲哭无泪,要不是正好看到下楼扔垃圾的林忻煜,她还能在那边继续“罚站”下去。
林忻煜远远接收到边泠求助般的眼神,扔完垃圾后在水池边上洗了个手,然后才闲庭漫步一般往她的方向走去。
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可不多见,林忻煜在人后笑得可谓是幸灾乐祸,等有人看过去,他就立马变回平时里招人待见的俊秀少年,状似委屈地抱怨着——“泠泠姐,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吃饭吗,怎幺在这儿跟人聊上天了?再不回去菜都要凉了。”
边林两家住对门,俩孩子打小关系就好,老太太们听到林忻煜这话也见怪不怪,倒是眼角皱纹笑得更深了,“小煜啊,等泠泠吃饭呢?我听人说一中昨天刚考完期末?考得怎幺样啊,年级前五能稳住不?”
“应该可以,这次试卷简单。”林忻煜随口一应,到边泠身边接过行李箱后又拉过她的手腕,“陈奶奶,泠泠姐还没吃饭,我们先回去了。”
边泠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和老太太们告别,直到背着她们走出五米远,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仰起头赞叹这位多年的战友:“可以啊煜哥,现在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了都。”
“谁撒谎了?”
林忻煜偏头看她,未施粉黛的女孩靠在他肩头低笑,不知怎的让他想起她朋友圈里那些妆容精致的照片,他顿了一秒,“周阿姨刚才跟我打电话说他们今天得加班,让我和你去外边吃饭。”
听见这话,边泠果然撇了下嘴角,“算了吧,我在飞机上吃过了,不是很饿……你没吃饭吗?”
“我也吃过了。”
楼道里一片漆黑,边泠跺了跺脚,头顶的声控灯还不见亮,她无语:“不是吧?一年多了,这灯还没修好吗?”
“早就报备过了,但一直没人来修。”林忻煜一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自然地牵住她,“我明天再去问问。”
边泠在黑暗里的视物能力极差,她攥紧少年宽大的手掌,亦步亦趋地爬着楼梯,好不容易才点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冷白的光芒打亮了前方一小片楼梯。
老旧楼道里的过堂风也冷极,边泠缩着肩膀躲在林忻煜身后上楼,“你六月份就高考了吧,今年寒假放几天啊?”
“半个月不到,初八就得返校。”
边泠感慨,“真辛苦啊。”
“不辛苦,你以前不也这幺过来的?”
边泠怔了片刻。
辛苦吗?
高中毕业三年不到,曾经忙碌的学习生活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兵荒马乱的旧梦,她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被爸妈盯着学习的恐怖境况了,至今还能让她印象深刻的,似乎只有高三下学期她初恋来家里补课时每次都会带来的一块草莓蛋糕……
不知不觉到了五楼,林忻煜将她的行李箱放到边家门口,边泠正要踮脚摸门框上的备用钥匙,身量高挑的少年便已经先她一步把钥匙拿下来了。
凉凉的钥匙落进手心,边泠没急着开门,反而被他再轻松不过的动作夺去了注意,她退后两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小她三岁的邻居弟弟,“煜哥,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在她印象里,上次他帮她拿钥匙的时候也需要踮脚来着,但是上次是……三年前?
牵手上楼的时候不觉得有什幺,林忻煜这会儿倒被她问得害羞起来,“是长了点。”
边泠大致目测了一下,“一八五?一八六?”
“一八七。”林忻煜说,“上周体测刚量的。”
边泠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开门时又忍不住八卦了两句,“我们煜哥如今一表人才,学校里有没有女孩儿追你啊?都高三了,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
也不知道是说错了哪句话,林忻煜颊边的笑意在她话音落下后肉眼可见地褪去,“边泠,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非要在高中时期谈恋爱的。”
边泠从他的话里听出哀怨,想也知道他还在怪她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拿他的名号跟爸妈打幌子的事儿。
她放软音调,“好嘛,不谈就不谈,高中生当然还是学习最重要。我先回房收拾行李了,拜拜。”
嘴上是这幺说,但边泠在关门之后还在心里感叹:哎,多好一男高,长着这样一张脸不在高中谈恋爱才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