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当家……”
“就躺一会,千枝姐。”
寅时,是该起床了。可她的少当家不许,又拉又拽非要留她再续昨夜温存。
换平时磨不过也就应了,今日是万万依不得的——她的少当家要登早城为将军作美人图。
“今日要做何事您忘了不成,还在这跟千枝厮混,有何闪失,罪过的岂是您!”
嗔音落下,正行摸奶摸得浑忘自家是姓甚名谁的融野猛睁开眼。
“作孽的!”
踢被而起,融野狠揉眼。
“我这记性怕是要废了!”
合拢胸前衣物,全当无事发生,怀揣少当家手的触感,千枝离被起身。
“您是好记性,忘了所有也不忘这个。”
两手搓脸醒神,融野笑看千枝:“千枝姐,你我同饮一母乳汁长大。”
“所以?”
光笑不说话,融野乐呵呵乖巧巧地步下床。
“千枝姐再不许惯我了。”
“好,这是您说的。”
腰束宽带,乱发掖耳,推开纸门,千枝头也不回地走出少当家的寝屋。
“千——”
说走就走,好无情呀。赤脚步至缘廊,望那袅娜身姿离她远去,融野咂嘴。
夕眠朝起地缠着要,是过分了,不体贴她白日的劳碌。知还不是每日都能见到,从也不觉夜里难熬,现在是怎了,失了分寸,没了节制。
廊下踯躅开得明艳,融野只着贴身的小袖坐于缘廊上观竹赏花。她的寝屋,她的雅庭,她一方远离喧嚣可尽情放肆的小天地。
“东西可备好了,千枝姐?”
知她说何物,搁下水盆手巾,千枝应道:“都备好了,您出府前记得带上。”
“我想必是不记得的,要千枝姐提醒我。”
清水湿面,融野用红叶袋净脸。
寻常人家用的是米糠豆粉装袋,松雪宗家承御用医师半山家的好意,用的红叶袋里添了桂花及数种秘药,春夏舒爽,秋冬滋润。
金线绣的青海波纹羽织上身,腰插将军御赐的“越前松丸”并折扇,融野送足入屐。
“您要拿吗?何不交与文乃?”
“不必,我拿就好。”
接过打包好的方盒,融野对千枝身后的早兰行礼:“母亲,该出发了。”
“你可有信心?”早兰笑问。
“女儿苦练多日,不是没底。”
“甚好。”
她的女儿这几日抓着一个就要画像,先给少的画老相,不下百张,再给老的画少相,又是满地飘纸。
“你手中何物?”入轿前早兰问女儿。
掂了吃食,融野答:“今日若得将军大人肯定,女儿是要去还人情的。”
并不知女儿要去还谁的人情,只听她说那日晚归是遇见了一人,得那人点拨方有领悟。
“你得了赏赐自是要去酬谢人家的。”
“是,母亲。”
酬谢,初鲣美酒,松雪融野酬谢够多的了。
可还是想带些吃的去。那人别的说不好,吃相确是可爱。
将军是个荒唐将军,大清早唤人作画。
融野随母亲登城进到江户城的中奥时,正见着半山一妙同长女半山云岫躬身退出将军寝殿。
乌发光整垂后,面容清秀可人,融野没能立马承认这是她那顶着鸡窝头招摇过市的青梅竹马。
“啊,松雪大人。”
半山一妙同母亲松雪早兰问候,融野也跟着母亲回礼寒暄。
与半山母女擦身而过时,融野被捏了一把腚。她是好胆子,江户城的中奥也敢放肆。
御用医师着纯白羽织,穿在云岫身上,融野不自觉回头多看了两眼。
像是知道她在看,背对融野,云岫扭了扭屁股,片刻又恢复她行走江户城的老实本分,一步一小心——大声不出,但敢扭屁股。
“将军大人,松雪法印早兰大人同松雪法桥融野大人觐见。”
于缘廊伏身,待将军御小姓呈报殿内,得御准后松雪宗家家主与少当家方入得殿中。
“大清早唤你来真是对不住了,融野。”
“承蒙将军厚爱,此乃融野之荣幸,松雪之荣幸。”融野伏身应道。
“吉保你且看看她,愈发会说话了,可有那时的淘气样。”
“只听说法桥大人幼时淘气。”束整将军颅后一股长发,美浓守柳泽吉保道:“吉保未见过,将军大人亦未见过不是?”
“我是未见过,可传闻都传进这中奥我的耳里了,融野必是很淘气过。”将军眯眼笑:“是吧,融野。”
“将军大人所言极是,融野幼时行立荒腔走板,母亲也苦恼万分。”
“早兰该感谢你这个女儿才是,苦恼甚幺。”看到早兰,将军又道:“早兰年少时无甚能耐,生下你后都说是神佛眷顾,禀赋绽花。”
早兰闻言躬身:“华之元禄,早兰不过顺应时潮天意,端赖将军洪福。”
“嗯,说得好。”似是很受用这逢迎谀词,将军点首。
“将军大人,笔砚已准备妥当。”
殿外御小姓说完,吉保也自将军御侧步下一阶蔺席,身归臣席。
“那就开始吧,融野。”
“是,融野谨尊君命,定不负将军厚望。”
清国浙江的善涟名笔“蒙恬”传倭仅两支,极品;奈良南都墨,胡麻油烟加以龙脑麝香,以红花汁出光,举世罕见;南京产金陵官纸,舔而不黏舌,将军特赐;若狭宫河紫石砚面浓温润,生微湿,和产砚石之无双。
御小姓奉文房四宝入殿,一份铺展于融野膝前,一份则给了身居法印位的早兰。
镇尺压纸,绘笔浸水,融野脱下羽织叠整后捧至御小姓所举托盘,又以束带束起衣袖。
“教子怀妊不易,莫说鹤儿心切,我这把年纪都没能做个祖母的将军就不急吗?早兰你且画着,若教子平安产女,你可知这里头有你大大的功劳。”
“早兰何敢居功。”如此应着,早兰于纸上动笔描绘护法二十诸天之一的鬼子母神。
若以春秋战国作比方,居京都皇宫的天皇是周天子,居江户的德川氏将军则是未如秦昭襄王逐周赧王出皇宫的秦王,乃诸侯之最有力者,与天皇共存。
尾张藩、纪州藩、水户藩,此三藩称“御三家”,乃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之血亲后代。将军宗家一旦断嗣,尾张或纪州藩王则会问鼎天下。
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之独子鹤殿下嫁纪州藩,其藩主德川纲教作为将军贤媳,此胎若诞下女婴,即有可能成为下任将军。
得将军御命,御用绘师松雪一族的宗家家主,松雪法印早兰作《鬼子母神图》一幅,绘成则由将军下赐纪州,以表祈愿祝福。
“教子此胎必是女儿,你说呢吉保?”
听将军一会与美浓守谈天一会又同母亲说地,融野嘴角露笑。将军厚待松雪,待她更是宠爱无限,未元服已受封“法桥”出仕幕府的,古今无二。
擡头与将军对上视线,她笑,融野亦笑。
“融野要如何画我?”
“画成将军便知。”
“不是正儿八经的人像?”
“画成将军便知。”
吉保侧身掩笑:“这才起笔,将军大人未免着急。”
“我就问问,不是闲得幺。你要没事做与其来唠叨我,不如去跟她们谈些政事。”
时计之间传来报时声,吉保遂承将军嫌弃躬身离殿:“将军嫌吉保啰嗦,吉保告退。”
“嗯,你快去,再晏会儿她们就该来烦我了。”
经过融野身傍,吉保瞄到她正作的画,不由吃惊——是馆林庭景。
三日前她曾叩响柳泽府大门,说想进馆林藩邸一看。馆林藩乃将军继位前所掌,作为天子御妹,将军曾于馆林送走青春,迎来而立。
“麒麟儿”松雪融野会怎作将军少时相,吉保之前未尝不好奇,而今看她画的馆林庭景,云开雾散,刹那了悟。
“将军大人,底稿就要成了。”
“是幺,吉保说我急,我偏不急了。融野,你且添些彩,慢慢画。”翻看歌学者北村季吟呈上的《徒然草文段抄》,将军说道。
“是。”
工笔绵密细致,最需耐心,这恰是融野自小最难有的条件。
然要侍奉一代代天下人,松雪宗家家主就不得不精通各类画法,唐宋元明四朝名家杰作要学,大和绘更是松雪派之根本。有织田信长那般恣意豪放之人,松雪派就要献上《唐狮睥睨九州图》,再有丰臣秀吉那般喜浓金花哨之人,松雪派也要献上《通天伏见云宫图》。
德川幕府五代将军嗜学好问,慈老爱幼,关怀万物生灵。得将军“绘笔含情,适生灵,孤心甚悦”之御评,融野多画犬马鹿兔,其中《狗子图》最是出彩,流芳后世。
狼毫利落勾尖,是昔年馆林藩主寝屋前所植松树。
落花逐桥下清流而去,有一女子赤足蹲身于水边草丛中,她上身前倾,欲探手去捞簌簌落下的春花,眼却是望向身后的,面露慌张。
绘作呈上,将军见之舒颜开眼:“果然不同反响,我只当是和早兰一般的没趣人像——融野,是何人唤我,吉保那个女人吗?”
未待融野作答,将军抵颚思量,否了猜测:“不对,我院前青松乃十四岁成为馆林藩主时种下的,此松甚矮,想时日未久,吉保小我十多岁,尚在襁褓……能要我慌张的会是谁呢,融野?”
融野伏身答道:“回将军,是桂昌院大人。”
“嗯,是啊,只有父亲大人……”
将军垂睫谛观美人图,又像是模仿画中年少时的自己去捞流水落花。
馆林时光,花晨月夕,将军御妹无忧无虑。母亲走得早,唯父亲桂昌院一人守着她护着她。
“吉子乃将军之女,怎可懈怠读书!今日背不出来,晚饭也莫要吃了!”
父亲待她极严,可是能对她严苛的这世间也唯有父亲。父亲年近八十,卧床不起足三年,谁知哪个瞬间就将撒手人寰,离她而去。
将军于臣子面前奄然堕泪。
“吉子怎生得美丽非常,怪哉怪哉!”
十四五的吉子美吗?那时直笑父亲胡说,宠她宠得没边。
画上吉子黛眉飞扬、亮眸圆睁,年已五十有八的将军终于相信了父亲的痴话。
“画得很好,融野。”
“融野惶恐。”
“元服后你领五百石知行吧。”
融野俯伏拜地:“谢将军赏赐,松雪法桥融野定当尽心奉公,不负将军厚爱。”
座上将军把画看了又看,手摩了又摩,称扬不尽。见状,融野与一旁母亲互望,皆松懈肩臂。
耳闻殿外缘廊的脚步与窸窣声,融野移膝至旁。
“将军大人!”
“吉保,说我着急,你不看看你的德行。”见吉保莽行,将军嘲弄反击。
跪地倒身,吉保启道:“纪州藩来报。”
“纪州?”搁了画纸,将军手提外袍迅步走下御座,“可是鹤儿来了?”
冷汗流淌下鬓,吉保莫敢擡首。
“怎幺了吉保?鹤儿到哪儿了,还不快去准备。”俯视吉保,将军仍笑得开怀。
“鹤殿遽染、遽染天花……”
吉保声透颤抖,那字眼惊得融野咽沫握拳,脊背骤紧。
“药石难医,已于今晨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