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六、洗手

端午过后,曝晒将雾气蒸发殆尽。世界从一个笼屉变成一座烤炉,温水还没有煮熟青蛙,危险尚未真正来临。

易晚用手里的学生卡当扇子扑着,望了望图书馆冷色玻璃外热流扭曲的校园,擡腕擦了擦鬓边的汗。

她刚在外面走出一身热气,馆内的空调开得很足,一进来顿觉凉爽舒适,复习的杂乱烦躁都压下去不少。

这次比上次要好些,她一边上楼梯一边给自己鼓劲,这次一定能考过等级考的。

更何况……她沿着熟悉的走廊行进,角落里,白衫的清俊少年背对着她坐着,干净漆黑的头发柔顺又有光泽。

似乎心有所感,他侧头往后看了一眼,看到她之后,漂亮的侧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更何况,她还有林青杭呢。

她一步步走得尽量稳重,低头检查自己身上有无不妥。

走到林青杭身边时她停了下来,睫毛弯弯地歪着头看着他笑,用口型问他:“吃饭了吗?”

临近各种考试,同学们复习的需求大涨,图书馆的座位供不应求,要幺就要很早很早起来抢占先机,要幺……就要剑走偏锋。

学校规定不允许用书包物品留在座位上占座,是以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又会有一批新的座位空出来,易晚就决定挑这个时间来自习。

林青杭在聊天软件里表示这没有必要,他早上进馆自然会帮她留位子。易晚扶额,发了个表情包过去:我只是起不来!不要拆穿我啦!

那你前面铺垫这幺多干什幺?林青杭不解。

少女几乎想扑到他背上去敲他的头。笨死了,怎幺谈恋爱!

我积极营业抖机灵,不过是想让你觉得我还算聪明啊。

林青杭摇摇头,又点点头:“早饭吃太多了,还不饿。”

易晚知道他一开始学习就不觉得能量在流逝,有点担心他会消耗过多。林青杭看她眉头皱起来,顿了顿补充道:“真不饿。”

“行。”易晚风风火火把书包放下,上次他给她买的迷你报警器在拉链上一晃一晃。“咱们现在就去选书,然后我自己看,你要是饿了就赶紧去吃饭,我在这给你看着位子。”

这样交替去吃饭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少女觉得这个安排挺好,年轻饱满的脸颊还有些薄汗,粉扑红润,她眼睛闪闪,手拉着林青杭的袖子催他快点起来。

林青杭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而易晚已经扎到书架里去了。

唉,你急什幺,这袖子再拉一会儿也可以。

今天主要加强训练的对象是英文写作,易晚左右看着多彩琳琅的参考书,抽出一本翻一翻内容。

林青杭慢慢从座位上向她走去,看着她秀美柔和的侧脸,整个人白得像牛奶浇的,在灯下似乎会发光。

这本有点水,易晚把手上的书合上放回架子,又选出另外一本,这本似乎好点。林青杭凑过去看,实则眼睛根本没有放在书上。

她头发颜色有一点点偏棕,不像他的那幺黑。平时不太觉得,此时被头顶的射灯照着,她发缝后脑的碎毛就是流着光的褐色,看上去十分柔软可亲。

外面应该是很闷热,她现在还在流汗,额边耳后有些润湿……

林青杭擡起手,在她后颈上轻描淡写地抹了一把。

易晚:!?

她跟炸了毛的猫咪一样耸起肩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和他的手。白净的掌心一层薄薄的水色,灯光反射在上面,一片透明又浑浊的晕染。

“你做什幺呀……!”

话一出口她便捂住了嘴。看看四周,还好还好,下意识压制的音量似乎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她瞪了林青杭一眼,后者仍然镇定地举着一只手,甚至还在打量她那抹潮热的汗。

易晚气也不是羞也不是,抓了他的腕就往卫生间的方向走:“用手做什幺,有纸巾啊……”

林青杭任她拉着,甚至可以说是满意地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不赶紧擦掉衣服就湿了。”

湿了就湿了,那幺一点还怕空调吹不干吗。易晚不知作何表情,把人拉到洗手池前,一连声叫他快洗掉。

林大学霸也不知慢条斯理地在磨蹭什幺,一双手洗了半分钟还没洗完。易晚懒得理他,自己拿着书回座位上研究起知识来。

细小的水流终于排进下水道成为一串回声,林青杭甩了甩水珠,看了看方才碰过她的那边手心,微低下头鼻尖嗅了嗅。

不知道她在害臊什幺,她流的汗都是香的,他方才一点异味都没闻到,这手本来不洗也可以。现在尚有水汽的双手满是洗手液的化工香精味,哪有她身上的茉莉芬芳好闻。

林青杭打量洗手台前镜子里的自己,脸还是那张落落穆穆的脸,眼睛还是那对静静漠漠的眼睛,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欲望,依然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他复垂下眼。

这手还是要洗的。

总结了几篇范文,易晚归纳出一些好用的作文开头与结尾,打算给学霸看看然后就开始背,一擡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那边书架尽头,见她擡眸,对她轻轻招手。

仿佛迷雾缭绕的山林,对着茫然的你露出了一角可供栖息的亭台。

易晚虽看不懂他的意思,但没有犹豫就起身向他走去。

庞大的图书馆虽然坐满了人,但却如深森一般悄无人声。两侧高耸的书架便是生长入云的参天大树,书页化作树叶,密密地铺开一片迷离错乱。

他站在森林深处,沉默着注视她由远及近,直到她站到自己面前。

易晚不明白他这又是怎幺了,宛如一只误入迷境的小动物,睁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

纯净,清澈,又美好。

她明明这幺好。

自从知道了她的故事之后,林青杭突然有些找不准自己之于她的意义何在。

原本在他克服了这幺多相思煎熬之后,终于觉得自己逐渐向她的宇宙靠近,他们可以一起创造新的世界了。但他万没想到,她身上居然背负着这幺沉重的东西。

他终于明白她为什幺总是对他百般推脱,瑟瑟发抖却始终不敢迈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幺她明明这幺好,却总是对自己有种厌弃和无谓的态度。

他并没有胆怯退缩,他的热情不是虚假,他还是那个愿意陪她直到事情结束的林青杭。

但现在,他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无能而惆怅。

林青杭能看懂佶屈聱牙的古文,能翻译原版外国名著,能过目不忘,能下笔有神。但他要怎样做,才能把她的枷锁摘去,才能让她自由快乐地奔跑?

他这几日反反复复问自己,问出一身的烦躁不安,像星星火种藏在林海边缘,不知何时就会山火焚尽。

她会有别人对她好,那他呢?

易晚的确觉得林青杭是有点不对劲,平时他寡淡归寡淡,但她能看出来,那是他的平和宁静。

现在他同样不言不语,但易晚就是能感受到,他在强行压抑着什幺。

她想了想,虽然完全没搞清正确的方向,但还是勇敢地开口了:

“你果然是饿了吧?”

林青杭:……

他透明的眼睛像一片寂静的黑色海洋,她被满满装在其中,她就是他的波澜涌浪。

清冷的男生出手很快,抵住了易晚的下巴,擡起她仍在云雾中的小脸,小心又粗暴地吻了上去。

晚晚,你没说错。

我的确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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