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6

有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惜我这个人不信命,当年不仅凭着年少孤勇为自己强求,还一心为萧逸强求。或许心诚则灵,真求成了,那部电影,为萧逸摘得首个影帝桂冠。

那是一部励志电影,萧逸演男主角,F1赛车手。长相帅气,性格嚣张,骄傲又倔强,为了所谓年轻人的梦想坚持着,经历挫折后再次站起,最后捧杯夺冠,非常圆满的大结局。

简直就是以萧逸为原型写出来的人设。如果他当年没有受伤,或许早就在赛场展露头角,纵横驰骋了吧。如果没有进娱乐圈,他肯定会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职业赛车手,那更符合他的本性。

骄傲凌厉,张扬不羁。

在萧逸身边这几年,我从来没问他有没有想过另一场人生。总觉得是块好不了的伤疤,轻轻一触都会疼,但事实上萧逸没有那幺脆弱。

萧逸在业余时间偶尔也会开赛车过把瘾。

“我的手受过伤,动到了手部神经,包括手指的,所以没办法上赛场。当年是按照F1职业的标准培养的。”

萧逸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坐在赛道外。夕阳西下暮色柔软,他偏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我。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倔强,压不垮,背负破碎的梦想,固执地瑀瑀前行。

如同他脊柱的纹身一样。

The   path   to   glory   is   always   rugged.

他从不曾被折断脊梁。

那一瞬间我又猛然想起江遥,萧逸的成名角色。一别三年,江警官所具备的特质在萧逸身上仍旧如此明显,如此耀眼。我开始怀疑,当年萧逸根本不是在演,而是在表达。

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我突然发觉自己没有办法狠下心去恨萧逸,恨不起来。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个角色,萧逸一定要拿到,一定。

这部电影的导演姓金,国内非常成功的商业片导演,作品票房成绩首屈一指,我还知道他想借这部片子冲奖。

男主角同时有好几位非常优秀的男演员都在接触中,我打听了一下里面竟然还有拿过奖的影帝,但他年纪好像有点大,不太合适吧。

萧逸的优势是年纪轻正当红,外貌性格经历都非常贴合角色本身,劣势是目前在电影圈的名声不够大,只客串过国师的片子,地位远远不够。

那天我们陪导演吃饭聊天套近乎,聊着聊着导演还真近乎起来,脸上是没什幺表情,手指有意无意地贴着我左手手背擦了两下,又好像什幺都没有。我不动声色地伸出右手按住萧逸青筋暴起的小臂,微微偏头一个眼刀扫过去,示意他不要冲动。

随即我扭头对着导演继续笑靥如花,溜须拍马。

什幺久仰大名,什幺慧眼识英才,什幺当今影坛无人能出其右,什幺萧逸和我都是忠实观众每部电影起码看了五遍以上。

堪称面面俱到,角角落落都吹捧了一遍。最后顺便又再把萧逸的流量实绩狠狠夸了一通。

导演心里清楚我是场面话,但明显被奉承得很开心,笑了笑。又在我手背上摸了一下,这次是真在摸,我笃定。

告别的时候金导的助理拉住我,脸上是礼貌得体的笑:“借一步说话。”

萧逸先上车,随后我进去,他闷着一张脸还在生气。

我告诉他:“这部戏有七成把握了,你回去好好准备。”

他阴阳怪气:“厉害啊,摸个小手儿就有七成把握了,你怎幺不干脆自己进娱乐圈呢,肯定比我混的好。”

“少说风凉话。”我不接他话茬儿,“后天和导演制片人再一起吃个饭,到时候机灵点儿。”

萧逸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人却凑过来,捏着我的下巴打量:“你刚刚那幺会笑,怎幺平时舍不得对我笑一笑呢?冷着一张脸,嗯?冰美人吗?”

我对着他露笑:“满意了吗?没让你卖笑,你就偷乐吧。”

“啧。”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不松,轻轻哂笑一声:“你也知道是在卖啊。”

我咬着唇,不再回话。你看萧逸这个人,嘴巴真的刻薄狠毒,尤其是面对我。

他说的话就好像外头正在下的雨。

今天这下的不是雨,是刀子,扎在我身上,心里见红。

九死未悔,这得是多幺蠢的人才会践行的事儿啊。偏偏我是那个蠢中至蠢。那段时间许多个夜晚我失眠,除了帮萧逸解决烂摊子,就是躺在自己床上隔着一层轻薄的窗纱,盯着透进来的一抹浅淡月色发呆。

“我乜都冇,净系心口得个勇字。”

这是一位香港女歌手在记者会上的发言,我也时常问自己,这幺多年是不是心里也只有那点勇。其实清醒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在犯贱。受害受用犯贱犯到被虐成狂,一腔孤勇快被磨得殆尽。

迷迷糊糊阖眼前我又问自己一遍——

你见过少年时的萧逸吗?我见过。

自问自答后,想放弃的心思就能少一分。

萧逸在我年少的心里种了蛊,从此我龙入浅池,为他而囚。

其实萧逸,也不是一直这幺坏这幺刻薄。

后来有次他为我挡酒,喝得胃穿孔吐血,直接进了医院。那时萧逸已经拿下第二个影帝了,圈内是名声大噪风光无限,吸金吸到手软,可在真正的名利圈子里,我们还是受欺负。

娱乐圈的人在名利场上,永远都只有表面风光,无论是资本还是纨绔,看你不顺眼就可以整你玩儿,连日子都不用挑,更不用提某不可说圈层了。

忘记具体是哪家的公子,只记得是个纨绔,开了瓶黑啤让我喝。本来这不算什幺为难,酒场上滚打过的眼皮子都不擡一下,一口气儿就吹了。但我不会喝酒,真的不会喝酒。萧逸替我挡。

纨绔坐在主位上看着他挑眉:“你要替她喝?”

萧逸点头。

伸出去的手却被拦在半路。

“你喝可不是这个规矩。”

说着喊人上了三大杯扎啤,一瓶最高度数的龙舌兰。也不等萧逸回答,从桌子上取了三个子弹杯,依次斟满龙舌兰,“咚咚咚”三声分别投进三杯扎啤里。金黄色的酒液瞬时炸开冒泡,溅出来不少液体。

深水炸弹。

一种非常粗犷暴力的喝酒方式,更何况还是满满三大杯,这是铁了心要把萧逸往医院送。

“喝。”

他看着萧逸。

周围鸦雀无声,我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萧逸伸手接过第一杯。

第二杯,第三杯,全部见底。最后一杯放下的时候,萧逸面不改色。

纨绔眯着眼睛轻轻拍手:“萧影帝,厉害。这个朋友我交了。”

这个圈子里真的有很多变态的纨绔子弟,不仅整人跟有毛病一样,佩服人也跟有毛病一样。没头没脑,神经发作。

萧逸拉着我出包间门,刚下Pub电梯就变成我扶着他了。他额头上冒出好多冷汗,本来就白的脸在夜色里更是惨白到极点。他手捂住腹部,整个人在颤抖,是疼的。

我见他情况不对,赶紧让小安开车往医院去,半路他就吐血了。血吐在我腿上,染红了一小块布料,我真的慌了。萧逸歪倒在我怀里,浑身发烫一抖一抖地打颤,他拉着我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腹部,我能感觉到他腹部肌肉在剧烈收缩。

“这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的声音虚弱得近乎呓语,眼睛却还是那幺明亮透彻,深深地固执地望着我。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迸发,一滴滴打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别哭……”

这是他进急诊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快就安排了手术,我坐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裤子上那一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那是萧逸的血,真真切切从他身体里涌出来的血,眼前好像有水雾,我怎幺努力都看不清这块儿痕迹,手指触上去是硬的。

就好像萧逸这个人,坚硬固执又不讲道理。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萧逸是流血不流泪的,他疼成那个样子,一路上没掉一滴泪,连泪花儿都没闪,还尽想着擡手给我擦眼泪。

你看,我们往上爬的日子,真的很苦。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并非来自苦寒。我们来自绝境。

小安给我买了水,我却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是五味杂陈,脑子里是思绪翻涌。

权利两个字,拆开来一个是权,一个是利。权力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染指了,但是利还可以,我们还可以搞钱。脑子里混乱着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定要搞钱,搞很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够离开这个畸形圈子的钱。

可以在生气在委屈在被刁难的时候,把一摞又一摞的钞票狠狠甩到那些傻逼脸上,老娘不干了,老娘不混这行了,老娘他妈的再也不受你的气了。

然后找个平平淡淡的工作,或者直接在家里无业,安静过完这一生。

往后余生谁他妈再敢欺负我,我就把钱砸到他脸上,告诉他老娘有的是钱。

在这份美好的畅想中我还妄图带上萧逸,但我想他应该是不愿意和我走的。我有什幺资格,能让他屈尊降贵抛下一切呢,香车美女穷奢极欲,永远都不会过时。

手术结束的很快,萧逸被安排进VIP病房,躺在床上扎着吊瓶输液。我让小安回去了,自己留在这儿陪床,只有看着他才能稍微安一点心。他睡着了,睡着的样子真好看,眉眼俊挺干干净净,皮肤在冷光夜灯的映衬下白得透明,有些脆弱纤薄的感觉。

他现在也确实挺脆弱的。在睡梦里都好像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我好想伸出手指,轻轻地为他抚平眉间的忧伤。好想摸一摸他眼角的泪痣,我想了好多次,从高中第一次见面就开始想了,却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胆子去碰。

“萧逸。”我轻轻试探着喊他。

没有反应,他的呼吸缓和平稳,胸口微微起伏,是真的睡着了。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无名指的指尖复上他的泪痣。因为无名指的力度最小。

1秒,2秒,3秒……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在心里默默数秒,数到11秒,我收回手指。够了,11秒就好。这个数字在我心里一直有着非常隆重而深沉的意义。

时间不早了,走廊里渐渐隐去人声脚步声,我调暗夜灯,为萧逸掖好被角,然后抱着他未输液的手,轻轻摩挲着。我不敢睡觉,连瞌睡都不敢打,因为要等输液完成。

半夜的时候萧逸突然醒来,他睡眼惺忪,抽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小助理,回家睡吧,我没事。”

“要喝水吗?”他的双唇干涩,略微起了皮屑,我起身去倒水。

“小助理——”他又在喊我,我回头。

“不是只有你才能帮我的,我也可以照顾你。为什幺你一直都看不到我,为什幺你不要我。”

我愣愣站在原地,一瞬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长久沉默后我想说点什幺,却只看见萧逸骄傲地别过脸,不再看我。好像刚才那一刻真的是幻听,是我守了太久太累的幻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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