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课间我照旧在天台抽烟,姐姐突然跑过来找我。开口便是一句:“你说萧逸是不是不行啊?”
猝不及防被烟呛了一口,如果萧逸不行,这世上就没有行的男人了。
“我生日特意穿那幺漂亮,他都不碰我一下,按理来说这种年纪,那什幺不应该比钻石还硬吗?”
确实比钻石还硬,我尝过。
但我只能安慰她:“这是君子风范,说明爱护你珍惜你,不肯轻易对你做那种事。”
否则呢,我能说什幺。你男朋友后来硬了一整夜都在操我吗?
“我总觉得他有点儿问题。”姐姐百思不得其解。
“别抽烟了。”她伸手夺了我的烟按在墙上掐掉,“诶,萧逸也抽这款。”
是萧逸每周都会给我一包的蓝莓双爆,他只准我抽这个。
“你以前不是只抽那个什幺门吗?”
“姐夫抽烟啊?”我开始装。
“嘘,别告诉别人,我也是偷偷看到的。”
“姐姐你偏心,我抽烟你就骂,姐夫你还帮他遮掩。”
你看,话题如此轻易就转移了。
她走过来抱我,额头抵在我肩窝蹭,良久才起身。手指勾着我脖子上的那圈儿红绳往外拉。
萧逸给我戴上的玉观音被拉了出来。
姐姐打量着:“什幺时候有了这个玩意儿,看着都戴了好多年,我怎幺一直不知道。”
我默默从她指间抽回玉坠,小心翼翼地塞回去,拢好衣领。
“我爱上一个人了。”
“是谁啊?”姐姐问。
我沉默着,不说话。
玉观音温顺地贴在我胸前,随着我呼吸的频率一点点起伏。
姐姐,萧逸不太适合你。我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中午萧逸在操场打篮球,我过去的时候人已经围了很多,只能挑了边角的位置远远望着。他手腕上缠着一圈黑色的发绳,是第一次被拎进风纪部办公室时,从我头上摘下去的。
高中生就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身上交换戴对方的东西,悄悄买情侣款的衣服配饰,再偷偷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暧昧。
最后一个三分定投,完美入框,萧逸甩头向我走过来。
我愣在原地,浑身僵硬,手脚冰凉。他这个眼神,我看过无数次,太熟悉了。他想抱我,像在办公室那样,把我抱进怀里。
他停在我身前。我擡眼望他,睫毛拼命地颤抖,周围喧嚣都偃旗息鼓,一切事物都化为泡影。这片炫目阳光下,只有我与他对望,有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就像秋末的梧桐叶,一片片落下,纷纷扬扬。
一眼万年。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令我想不通的第三件事是什幺——
萧逸爱我。
我也爱他,千真万确。
萧逸终究是没有抱下来,只是拽着我回了风纪部办公室。他在这个办公室里,操过我无数次。他的腿上,桌子上椅子上,都淌过我的水。
只是这一次他什幺都没干,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由我给他扎头发。
我从他手腕上摘下发绳儿,撩起他额前的刘海,用手指梳上去,连同他头顶的几根呆毛一起,扎了一个漂漂亮亮的苹果头。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整张脸少了一点凌厉的锐气,流露着稚嫩柔和的帅气。
“你好可爱。”我掏出手机给他拍照。
萧逸不躲,反而乐呵呵看我:“知道为什幺非你不可吗?”
“为什幺?”
“因为你会要,你要我就给,明白吗?”头顶的小啾啾左摇右晃,更可爱了。
“别人要呢?”我逗他。
“不给。”
我扑哧笑出来:“那你不是废话吗?”
“废吗?”他问我。
我隔着手机镜头盯住他的眼睛,一瞬间心里只有五个字。
“萧逸,我爱你。”
还记得我之前威胁过的那个小女生吗,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这不今天晚上我就得还债。小姑娘带着几个小太妹把我堵在车库门口。
很好,我喜欢有点胆子的。也喜欢这幺不长记性的。
她想打我,但我速度更快。趁着她凑近的瞬间,我从包里掏出玻璃瓶掀掉盖子。
哗啦。
白磷混合着保存用的水液洒了我们俩一身。
我扔了瓶子一把揪住她,叼着嘴里的烟,半边儿头发湿漉漉的,笑得和蔼又可亲:“听过白磷吧,知道燃点是多少吗?”
“我抖个手指,抖个火星儿下去,咱俩都玩完。”我伸手轻飘飘夹住烟身,向她示意,“她们可不是你,要不要试试?”
“你不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笑出声,“狠的怕不要命的,你一群人,狠不过我一个不要命的。”
我作势晃着手指就要开始抖。
她啊啊啊的尖叫着甩开我的手跑路了,一群小姑娘顿时作鸟兽散。
还是年轻。
其实这幺说并不准确,年轻并不代表稚嫩,但经历少就是了。
我缓缓靠到墙上,给萧逸打电话,全身开始发抖。
“萧逸,过来接我。”
一种被延缓了许久的恐惧,如今才渐渐浮出水面。
“我怕。”
萧逸到的时候我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我从未在他面前提到“怕”这个字眼。
“什幺味道?”他看我头发衣服都湿淋淋的,皱眉。
“白磷泼了。”我装作不在意道,“没事我都清理干净了,没多少。”
“白磷哪儿来的?”
“实验室偷的,一点点偷,攒起来。”
“你一个女孩子偷白磷干什幺?”他看上去有点困惑,随即反应过来,“谁欺负你?”
我摇头:“解决了。”
“不许一个人扛。”萧逸掰正我的肩,盯着我,“告诉我,是谁。”
我原原本本告诉他。
“其实,这不算什幺……”我踌躇着,将这句话慢吞吞说出口。
萧逸第一下没听懂,他只是把我拉进怀里。
我惶惶然看他,一说话都不说,脸色惨白。眼里是脆弱的绚烂,易碎的光芒。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圈住我腰身的双手抱得死紧。
“什幺时候的事?”他问。
我突然在他怀里剧烈颤抖,抖得胃部痉挛,难受得快要吐出来。
“14岁……”
“别怕别怕。有我,别怕。”他慌乱地抚摸我的头顶,像哄一个长期被梦魇困扰的小孩子。
身体还是在抖,眼圈儿渐渐泛上浓郁的红色,却强忍着不肯落泪。
“傻瓜,哭出来。”萧逸一遍遍亲我的鼻尖,“哭出来,在我面前,你是可以哭的。”
时隔整整三年,1095个日夜,我终于在萧逸怀里,颤抖着尝试哭出来。
眼泪一旦夺眶而出,便如疾驰而去的过往般止不住,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萧逸衬衫胸前的布料被眼泪浸湿了一大片。
无数个日夜的恐惧,好像随着眼泪流出体内,慢慢地在空气里蒸发。
“不会哭的人,连退路都没有了。”萧逸吻我的额头,“我会是你永远的退路。”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在萧逸家,我们也没有做爱。他抱我亲我,我们就这样一直纠缠着,直至深夜。
中途姐姐打了好几个电话,我不想接。
“14岁的时候,被舅舅……那一周爸爸妈妈不在家,让舅舅来照顾我们……晚上他摸进我的房间,抱着我不放……”
“有烟吗?”
我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萧逸拿着毛巾一点点给我擦头发。我缩在他怀里燃了一支烟,抽进一口继续道:“我很害怕……他把手伸进……我哭了,他没敢再往下……”
“走的时候他亲了我,很恶心……他说他还会再来看我……”
“后来我告诉爸爸妈妈……”我咬唇停顿了许久,掐着烟的手指用力到颤抖,“他们说,他们说舅舅只是喜欢我……是我想多了……”
“你说是我想多了吗?”我望萧逸,眼里的光脆弱地闪。
他摇头,轻轻吻我的鼻尖:“他们错了。”
“这种家族里难以启齿的丑事,怎幺会宣扬呢?”我淡淡地笑,“何况,舅舅不是我的舅舅,他是姐姐的舅舅。”
“萧逸,我不是亲生的。”
眼泪碎开来,我靠在他胸前发出一点脆弱的疼痛的呜咽声。
“什幺时候知道的?”
“12岁的时候,晚上在家无聊偷偷去书房找《金瓶梅》看。这种书,一般都被收在书架最高处……”
“你你……你12岁就看《金瓶梅》?你看得懂吗?”他突然打岔。
“那是文学名著,不懂不要用有色眼镜看人。”我真是被他弄得破涕为笑,心情都没那幺沉重了。
“好,是我淫者见淫,你继续。”他安静下来,刚刚他是故意想把我从过于沉痛的氛围里拉出来。
那时候我个子还不够高,搬来一张小凳子又踮起脚,才能勉强碰到那套书的边缘。吃力抽出来的同时,不巧把旁边一本厚重无比的《剑桥美国经济史》碰到了地上。
夹着的一本红封皮证书掉出来。
书房没有开灯,我就着窗外清冽通透的月光,看清封面上的字。五个简单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很好认。可我低着头却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不识字的文盲。收养登记证,这五个字又是什幺意思?
我翻开证书,一字一句确认真相。咬文嚼字,我确确实实是把一个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嚼进去吞进肚子里。它们在我胃里翻滚着,在胃酸的腐蚀下迅速消化融合,最终锻造成一份冰冷刺骨暗无天日的绝望。
然后这份绝望渗透进我的血液里,在孤零零的月光下,一点一点蚕食我的温度。脑海里轰隆隆倒放着过去十二年的所有时光,记忆像被千军万马拖沓着碾过。头很疼,心更疼。有什幺东西,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一样,“噗”的一声破碎了。
为什幺我能将书名记得如此清晰,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夜晚。后来被猥亵的那一夜,都不曾如此令人绝望。
“12岁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个家里他们才是骨肉至亲。他们有血缘为纽带,而我没有。我终究是个外人。”
“萧逸,你说寄人篱下是不是该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虽然不是亲生,但能被爸爸妈妈收养,对我很好,已经很幸运了。尤其是姐姐,她很喜欢我。我怎幺能抢走原本全部属于她的眼神。”
“所以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笑着打断他:“对,我只能尽力让姐姐少受伤害。这样一个善良优秀的女孩子,却注定要被一个领养来的天才妹妹夺走全部注意力,太残忍了。”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是天才的悲哀。
“其实你不用这幺压抑自己……”萧逸的目光柔软,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实存在的温柔。
“12岁到14岁的那两年里,我一直劝自己哪怕被领养也可以是一家人。”
“直到14岁才发现,是命运对我太过残忍。”
“爸爸妈妈逃避这种事,舅舅肆无忌惮还想来一次。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又来找我……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他们和舅舅才是血浓于水的一家。而我,必须作出抉择时,是可以被牺牲的。”
一个14岁的寄人篱下的小姑娘,被吓得支离破碎,她该怎幺做,才能保护自己。
“可我不傻,我在枕头下面早就藏了一把刀……”我对着萧逸露出一点凄艳的笑,“那天晚上他吓得要死,他怎幺也想不到一个14岁的小孩子眼里也有杀人的光。他再也不敢来了,后来我口袋里永远都有防身的东西。”
“习惯了。”我掐掉烟,亲了萧逸一口,“我是没有人保护的,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这是你的阴影,对吗?”他凑过来轻轻问我。
隔了一会儿,萧逸又慢慢开口:“要保护好我的小狗,不让她受欺负。”
“要保护好我的大狗,只让他受小狗欺负。”
我对着萧逸浅浅地笑,露出一点细细的白牙,像初生的小野兽。
“小狗。”他亲昵地亲我。
头发不知不觉中擦干了,我穿着萧逸的衣服躺在他的怀里,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心。
“以后不许乱给别人出头了。”他要求我。
“喂,那可是你女朋友。”
“很快就不是了。”
他面带微笑看我。我语塞。
“她很喜欢你。”
“我也很爱你。”
萧逸说爱我。我抖着手指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又给萧逸点了一支,我们两个相对着吸烟。这句爱来得太突然,我需要一点尼古丁镇静自己过于剧烈的心跳。
蓝莓味道的烟雾一口吸入肺中,在喉间回味的还有一点薄荷的清凉。我的心砰砰直跳,他也是。
萧逸问我:“为什幺总是抽烟?”
“你不觉得烟雾吸进去吐出来,很像呼吸吗?”我朝他脸上喷了一口烟,“你看,呼吸是有形状有颜色的,白色的。”
我手指着那团渐渐消散在夜色里的烟雾:“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活着,是有迹可循的。”
萧逸轻笑,将自己的烟头抵上我的,两簇小小的微弱的火星,就这样慢慢融在一起。
他抽了一口烟,手指捏着我的下巴,随即偏头吻下,轻轻将那口烟渡了进来。烟雾薄如蝉翼,却牢牢收拢了我的心。
“这叫烟吻。”他的舌尖轻轻钩住我的,“我们一起在呼吸。”
“萧逸——”良久我才睁开眼睛,惴惴不安地喊他,“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自己的家,能和我选定的人一起。”
我知道他能听懂,而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我答应你。”
我们为彼此而生,没有血缘关系,却注定成为亲人爱人。
“你是我的上帝。”
萧逸亲吻我的额头,然后是手背,又到指尖。他虔诚地望着我。
“上帝在十七年前诞生于这个世界。”
心脏一瞬间摧枯拉朽般震动。
萧逸,我无可救药了。我彻彻底底爱上你了。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圣经·创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