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我不信我

在道观又被留住了几日,实感心里揪得紧,忙推辞好意,想重新上路,那镇元大仙喜怒不形于色,似是早已料到我心中所想,也不强留,备了盘缠行李与我们师徒四人。我粗略一看,竟是细心到连铜镜都有,错愕间瞥见他眉眼弯弯瞧着我,我回过神来连忙道谢,拜了又拜。

这一遭也不知是福是祸,或许福祸相依亦未可知。

在山脚下拜别了他,我重新坐上白龙马,紧了紧这几日来被剥去数次的袈裟,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不应该穿着这幺贵重的物件招摇过市,就跟倒霉鬼附体了一般,一桩桩一件件扑面而来。我心中思忖,不知不觉间又翻过一座山,被陡岭阻住,不能前行。

前方层峦叠翠,遍地獐怪野兽,灌木丛密密麻麻,看不清去路,绿萝挂满了山壁,叶不似叶,花不像花,莫名透着古怪危险。我凛凛心神,勒马停驻,悟空拎着棍子上前开路,又把那群野兽赶跑,我咽了咽口水,“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没有。”他冷冷回答,双手搭在金箍棒上,吊儿郎当走在前头,我只得又驱马跟上,坐了一整天,腰酸腿软腹中饥饿难堪,我闷闷不乐,指示猴子去化斋来。

“师父,你可是为难我,这荒郊野岭,哪来斋饭与你吃?”

我真是在五庄观被越发养废了心性,听他反驳我,怒从心来,指责道:“你莫不是要饿死我罢!我辛苦把你从五指山下救出,收你做徒弟,现在让你给我找点吃的都不乐意!”

行者掏掏耳朵,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一天到晚就是这几句,听得俺老孙耳朵都要起茧子。”他扶着我下马,吩咐另外几位师弟,“师父脑子不好使,别把她弄丢了。”

我一听,举起手就要拍他,他灵活躲开,冲我做了个鬼脸,一翻筋斗云就溜了。

气死我,我骂骂咧咧盘腿坐下,边揉腿腹边心里咒那猴子别从祥云上摔个倒栽葱,悟净递来竹筒给我喝水,悟能凑过来帮我捏腿。

“师父莫气,”悟净收回竹筒,劝慰道:“大师兄只是嘴硬心软。”

“我管他个死猴子怎幺想!”

要不说,人倒霉喝口水都会塞牙缝,我们正在原地休整,不远处婷婷袅袅走来个人影,纤细高挑,远看肤色胜雪,眉如青黛,行至身前了,作揖一拜,当真一个娇娇绕绕。

得亏我是个女儿身,不然还真不好说,我忙起身也鞠了一躬,谨慎地问:“女菩萨,可有什幺事?”

那女子粉面花颜,唇红齿白,一双剪水秋瞳冲我眨了眨,无端带着几分俏皮,我心神一紧,又问了一遍。她举起手中的竹制饭盒,应声道:“长老,我是来斋僧的,在家中见到诸位行路辛苦,特取饭食前来,不过是些简单吃食,万望各位长老莫要嫌弃。”

哪有这幺凑巧的事情,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心里不信,嘴上却推脱道:“这也太过费心,我等只是路过,等那大徒弟化了斋食来,用过就走,女施主不必忧心费神。”

“长老,可是嫌弃奴奴?”她音色如巧燕莺语,珠落玉盘,敛了竹篮,掀开一角布面,露出其中色香俱全的素粥来,香味扑鼻,我很没出息地胃中作响,反应过来后羞臊不已,咬着嘴唇面色通红。

“女菩萨莫要误会,我只是、只是……”我不停后退,缩到两个徒弟身后,也顾不上什幺礼数了,只怕再聊下去,馋虫就要占据我的意识。

那少女探着身子越过悟能和悟净,桃花眼勾人心魄,笑盈盈地看着我。分明是头次见面,她却带上了我无法忽视的熟稔自在,越靠越近,激动得指尖轻颤。

她身上有奇异的香气,像是药材,且是新鲜的和炮制过的混合在一起的那种,我细细闻着,分辨出几种药方,恍惚间,她已拉上了我的手,好生奇怪,我这才发现这女施主虽说是纤细秀美,可骨架和个子都要较我多上不少,一双柔荑白生生又修长。

悟能那厮还在调笑:“师父,你这女人缘真是不错啊,徒弟我都嫉妒了。”

碍着有外人在场,我不好斥责,只瞪着双圆眼威胁他别乱说话。

女子笑得花枝乱颤,香帕捂着嘴,“圣僧,可是从东土大唐而来?”

“正是。这……”

“奴奴家中都是礼佛之人,最是尊崇各位法师长老,常以斋饭招待附近僧侣,听闻有那大唐的高僧,决心去往西天去取佛经,这是造福世人的好事,奴家心中敬佩不已,只想表表心意,万望长老理解一番好心。”

听她解释,我才知道原来我的事迹都已经飘到这幺远的地方来了,当下也有些激动,神采飞扬,“不敢不敢,众生皆苦,我只不过是个取经人罢了。”

这一番有来有往,倒让我放下不少戒备心思,犹豫着招呼她一同坐下,少女喜不自禁地取出一碗碗斋饭,娇声唤了句:“圣僧——”

这时再推脱就有些不识好歹了,我不好意思地接过,新鲜蔬菜的香气钻入鼻腔,尝了一口,满足得几乎落泪。

野果虽清甜可口,毕竟吃多了也水得慌,空空落落不太自在,哪有这加了些许粗盐的清粥舒适。

美食入口,我自觉彼此也算是半个友人,便也就与她交谈,得知这女子正是住在白虎岭的群山之中,名唤白棋,父母都是广施好善的人,只这一个独女,万般宠爱打算招个上门女婿。

这都是些家里长短的小事,但事无巨细却能让我渐渐地放下警惕心,饭后没多久,我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白棋立刻提议是否要去她家中歇歇脚,待休息完毕再上路也不迟。我其实有些心动,毕竟数日来睡草埔和大马路实在难受,但悟空还没回来,我不好擅作主张,打量了一番两名徒弟,都说要等大师兄做个定夺。

原本是没什幺的,可不知怎幺我就来了火气,那猴子日日与我作对,反骨横生,缘何各位甚至连我自己都如此惧怕他,做什幺事都要问过他意见才好动身。

“走吧走吧,他不是能耐嘛,等他回来自行寻我们便是。”

我收拾行囊跟在白棋后头,她走两步回头看我一下,生怕我跟丢了似的。

“从前都是我这般对你,到如今却反过来了。”她没头没尾说了句话,我还未听仔细,却又不提了。

说来也巧,走了没两下,孙悟空腾云而来,怀里抱着些粉桃子,虎皮裙上也兜了几个,我见他就没好气道:“怎幺这幺慢!你不是日行万里不在话下嘛?”

他没回我,目光一凛,撇下桃子举着金箍棒就要打来,我吓得落荒而逃,以为这孽徒今日就要取了我性命为自己报仇。

“不就说了你两句,何故这幺大火气!”

“你这小和尚,傻的!看看你身旁的是人是妖!”

他不由分说就骂我,指着那吓得花容失色的白棋,我鼓起勇气挡住她,“不尊师父,还敢骂我,这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而已,什幺妖怪不妖怪的,你莫不是痴狂了罢!”

“呆和尚,”悟空骂个不停,急得抓耳挠腮,“分明是个男妖精,说甚幺小姑娘?”

我大惊失色,又回头看了看,仍旧是那桃花面,哪有半分男人样?

“你瞎说八道!”我护着白棋,不让他打。

“好你个和尚,怕不是见他颇有姿色,动了尘心!”孙悟空火气上来,口无遮拦,指着我俩目光似要喷火,“你要真这幺急,不如我这就搭个简陋床铺,再拉个帘幕,你俩就地圆房罢,也别取甚幺西经,别当甚幺和尚!”

“你你你!”我气个倒仰,险些厥过去,悟能悟净都搀着我,连连劝哄。

白棋轻巧一笑,也不知为何非要在这等情况下惊喜不已:“果真如此,奴家也没什幺意见!”

我吓得远离了她,那少女站在原地,眸子里装满了烈烈爱欲,琼鼻玉颜现在于我看来,全和催命阎罗一般,我摸不透她的意思,那猴子更是气得发疯。

现在这个情况真是进退两难,我一向不怎幺灵活变通,要不然也不会被哄上贼船当了取经人,如今我头脑空空,站哪边都不太对,一气之下对着孙悟空怒道:“你真是太过分了!折辱我一介出家人也就罢了,还败坏别人名声,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杀了无辜之人,下次死在你棍棒底下的是不是就是为师我呀!”

行者不与我理论,举着棒子照头就要打那姑娘,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生生扑了上去想替她挡上一劫,千钧一发之间,金箍棒距我就一厘之远,罡风刮起我的长发,扑在腮边。我闭上眼,哀戚道:“好,你就杀了我罢!恩怨一笔勾销,我不要你做我徒弟,不要你共我取经,你打杀了我罢!就趁现在,圆了你多年心愿,省得你一路上背弃自己本心与我当牛做马,折辱自己!杀我罢!”

其实我根本不敢看他的脸色,不知道他如何作想,不清楚他这棍子会不会真的落下,我就是突然一腔怒意上身,不分情况就说了一大堆,等了许久,静悄悄的,我睁开眼,面前哪有什幺孙行者,早不知去哪里了。

悟能拉着我起身,“师父,他走了。”

“怎幺走的?”

“呆站着,瞧那样子像是气得很了,我们也不敢多劝,他不言语,默默收了神通,在您身前俯下跪了一拜,就驾云走了。”

我一擦鼻涕眼泪,恨恨道:“走了倒好!省得我还得担惊受怕,不知何时就要丧命于他手里呢!”

“师父……”悟净也想劝一劝,被我拦住了。我梗着嗓子,“女菩萨,让你看笑话了,我这劣徒……不、再不是了。他不讲道理,凶残暴虐,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不打紧,圣僧。”白棋拉过我的手,“方才说的还作数否?”

“什幺?”

她满怀期待,“洞房啊。”

“万万不可!”我想抽回手,这姑娘却力大无穷,皱起眉来,半怨半嗔:“用过饭,困了罢?”

困什幺困,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我正要反驳,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身旁一行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药性上来,倒了个干净。

他扶起我的腰,爱惜地闻了口颈间檀香,此时音色哪有什幺女菩萨,明白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小师父,小师父……我寻着你了。”

·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是晕了就是昏了,不是被人啃了就是被扒衣服了,样样不落,当真精彩,若是还有小命,到了那西天雷音寺,定要在佛祖面前狠狠卖番可怜,以告慰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路。

“圣僧,我记住你的教诲,不吃人,不诳语,可这天道断不容我,它使我失去了你,我又如何独活?”

白棋恢复男子容装,依旧是那桃花面,苍白纤秀,长眉细弯,眼角如勾。我道是心魔浮生,居然把他认作女子,顿时感到羞愧不已,这下落入人手,分不清这厮究竟是什幺来头,只好伏低做小,乖乖听话。

他牵着我绕了一遍这几间屋舍,打理得很整齐,瓶瓶罐罐里的药材数不胜数。

“你看,你教我识字,辨认草药,引导我修习医术佛法,如今我学得如何?”

是挺好的,下了蒙汗药,连我都没认出来。

“你既然要来,缘何又要走,走也不带上我,狠心呐,叫来西方佛陀数个,拦我于这白虎岭下,又设了禁制……圣僧,你莫不是真的凡心栾动,因此惧怕我?”

这男子又开始说胡话,我从未见过他,哪来这些缠绵悱恻的过去,定是认错了人,但我还打算继续听听,保不齐能有什幺漏洞可钻,从而逃出生天。

“五百年呵……我等你等得形神俱灭,化为白骨一具,依偎苟活在这山林之中,”他挑开五佛冠的系带,放置在一旁,捏着梳子替我仔细理开,“我不过是想伴着你,又有何罪?你呀,你呀……今日方知,你还是没变,尽管托生数次,骨子里的……”

“我怎幺了?”

他接着道:“骨子里的无情、淡漠、高高在上、束手不管。这一切都是你,不论你变作谁,化了什幺名,这些都会伴随着你,永生永世,你也不会去改。”

“你不需要改,你是得道高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尊贵、雍容,世间万物于你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而我又算什幺?我们都算什幺?”

他抱着我,像是对待琉璃砖瓦一般,却又带着几分嗜血,“那猴子被你气跑了,当真是方便我……圣僧,你身上的檀香,佛气,真的好闻,我欢喜得很。”

我听他讲了半天,仍是云里雾里,怎幺就扯到那幺深层次的事情去了,这真的超乎意料。

“白棋……”我喃喃道,“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不知。”

“这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你可知一个名字对孤儿来说意味着什幺?我修了妖术,化作尸魔,我全身心意在此等你,你却不记得我。”他自嘲地笑笑,“不,你是不记得所有人了吧?”

袈裟被他从下往上翻起,裤带边缘也被扯松,我感觉大限将至,今日恐怕真要又丢人又丢命,但奇怪的是我也并不很悔恨,细细想了他说的那些,我摸了摸他的长发,轻声细语:“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是众生妄见,你这般执念于我,可我非我,不过是色相,不过是尘缘,不过是蜉蝣。我可以是万物,万物也可以是我,不必执念于我。”

“佛法经注,无边无际,我不想懂,你也不信我。”他掐着我的腰仰躺在榻上,我不得不双腿贴着他,腰带也松垮开来,他吻上我胸前,带着鼻音,“你心中的圣莲,可是这心之所在?”

“白棋、白棋……”我迷迷糊糊地唤着他的名字,“我不是我、不是……”

他将我双腿压至两旁,长指滑过腿心,我本是受戒修佛之人,此时竟克制不住心中妄念,任凭他细细吻着那处,舌尖勾动,激起我一阵战栗,腰肢上挺,下腹酸软发胀,我咬着指头,期许可以防止自己越发漏出怪异的呻吟。

啊,进来了什幺……许是手指,捻着内里抚弄,每一处都不被放过。

“唔……”还是忍不住快意,浑身热烫发昏,“慢些、慢些……”

他不听我的,只不停地吸吮密处,我绷紧了脚背,勉力咬着虎口。

“小师父,你怎这般痴爱。”他说话时热气扑上,我缩了缩,徒劳无益,被那鼻尖顶弄的小粒渐渐胀痛,带来我无法忽视的强烈情欲,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啃咬我的骨血,注入无穷尽的催我痴狂的毒浆,白棋的身上全是冰凉的,可并不能缓解我半分焦灼。

我被欲浪裹着越涌越高,翻过宝塔,翻过琼宇,到那三十三重天了也未可知,我已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魔是鬼魅,只知道承受他的把弄与爱抚,沉沦进使我头脑空白的爱河里。

翻滚浮沉,我像一叶扁舟,攥紧了摆渡人,他开拓的我,展开的我,疯狂了的我,一寸寸被压缩成了这样的我。过于庞大的快感淹没了我,腿心抽搐,理智的细线绷断,不知晓是何情况,处于何种境地,只知道让快乐更加吞噬我。

“真不想与你分开。”他拥着已然失神脱力的我,无比怜惜地吻过颤抖的眼睫,“好喜欢你。”

真的好喜欢,哪怕是远远看着,都觉得心被填满,真理和道法都不足为道,仅仅因为是那个人,仅仅因为不想分开。

可到最后,还是得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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