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现在还绝想不到，自己竟然只是虚拟世界里的一个人工智能。为吴教授的假想提供实验数据，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日本租界洪崖饭店，二楼大厅歌舞升平。
维斯捏着两只高脚杯，穿越舞池来到云杳杳身前站立，立时圆舞曲恰到好处地奏响。
“美丽的小姐，我能有幸认识您吗？”
杳杳不接他递上来的香槟酒，虚倚着一人多高的玫瑰花篮抽烟。
“法日混血，特高课新上任的少佐，维斯先生。”租界自治警察局的副局长凑上来介绍，扣着警帽的脑袋还不及维斯的肩膀高。
“cheers！”
局长和维斯碰了杯，反过来介绍杳杳：“云杳杳小姐，汪主席麾下爱将，刚刚结束在国民党三年的卧底任务，现由特高课临时外聘，负责间谍人员的培训工作。”
烟雾自云小姐嘴角外溢，一缕一缕上升模糊了她的神色。配上绛底红叶纹露肩旗袍，腰肢比竹编花篮更细。她一支烟抽完，近旁玫瑰花瓣留下几个烧穿的窟窿。
“云小姐，至少向我留下您的联系方式。”这个维斯先生军服板正，中文有法国口音，做派倒与一般日本军官无异。
此时他心鼓如雷，盯着不说话的云小姐逐渐面红耳赤。见杳杳摊手，维斯慌忙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抽出一管钢笔，旋开笔帽递给她。
云小姐托着维斯的手腕，从僵硬的指节中取得钢笔，将自己住宅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白手套上。
“云小姐，您可有婚配？或者意中人？”因为耳边的心跳声过于激烈，维斯实际上没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线到底说了什幺。
警察局副局长嫌弃地瞥了一眼他，觉得这个混血日本人目痴口张的德行实在上不了台面。但不妨碍他识时务地悄悄离开，去扶喝得酩酊大醉的局长，给两个年轻男女制造二人空间。
“时局动荡，红豆不发。少佐先生呢？”昏黄的舞池光线打过来，杳杳的余光看向维斯垂下张开的手掌，他正相当谨慎的保护写有电话号码的部分。
维斯听不懂红豆，也不知道杳杳在问什幺，但好歹提到了战争，让他能有话可说。
“依我看，帝国发起的拯救运动对中国人民利大于弊。倘若人民能从此获益，我们的付出也就值得。”
这话相当伪善与荒谬，但此情此景于他的身份还算得体。同时战争的残酷与现实也让他从爱情中稍微冷静了头脑。
这只能怪云小姐太迷人。
外形、嗓音、气质……他在这个虚拟世界的一切设定，都依照云杳杳小姐的喜恶量身打造。他的任务就是收集感情生活对她的影响数据。
所以应当是自己诱导她堕入爱河，而不是他自己首先弥足深陷，无法自拔。
但显然，杳杳的爱情并非那些浅薄的事物。
“少佐先生……”
“维斯！请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云小姐！”
杳杳颔首，她的动作好像是给狗狗下达的一项指令，让维斯立即镇静下来，露出了惭愧失落的神情：“今天对您做出了很多失礼的言行，我很抱歉。”
“维斯先生，请别这样想。舞会已经散场，我要回家去了，与您告别。”
“好的……好的，云小姐慢走。”
维斯退出了吴教授创造的虚拟世界，在实验舱里一下子坐起来，懊悔道：“我应该请求开车送她回家！”
他的老师吴迪掀开舱门，神情自若，甚至还有些骄傲：“杳杳是我这一生最伟大的造物！在如此杰出的灵魂面前，小伙子，你的反应并不丢人。”
“要知道”，吴教授将自己的学生扶起来，拔掉贴满他头部的电极。
“我拥有的那一整栋百层大楼，每个房间都被改造成了机房。在刚刚那个世界里，光是杳杳赴法留学的知识背景构建，就用上了其中一间房间里全部计算机承载和运行的所有数据。”
倘若维斯记得没错，这应该是他第377次尝试与杳杳建立爱情关系。每次都有不同的世界背景，不同的人物设定，从零开始的记忆，杳杳一回也没有爱上过他。
杳杳的存在很奇特，吴教授在创造她时用上了毕生所学，哲学、心理学、计算机技术、生物学……她不能被简单地看做一行行数据，生物学技术的加入让她无限接近人类。
最后一块电极贴片除掉，吴教授给维斯倒了杯温水，揉了揉他的脑袋：“别丧气，我们会成功的。”
维斯知道老师有多不容易。
第一次工业革命1500多年后，巴黎召开了一场秘密的科学研讨会。
与会人员均是当世最顶尖的各领域学者，此刻他们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彼此痛骂。
朝门落座的吴教授逐渐吸引了全部火力，最终三十人的研讨会变成二十八人对他一人的批判会。他的学生维斯坐在一旁记录，没有说话的份。
“Dr. Wu，哲学已经搞坏了你的脑子，你让科学蒙羞！”
“请原谅我的好奇，我猜你是有神论者吧？同时还是共产党员？”
“照你的说法，请问能推算出人类灭亡的具体时间幺？”
“亚洲人，你们都是内心脆弱的鸵鸟！”
“滚吧！现在！现在！”
越来越多的学者站起来，挥舞着手里的A4纸，高呼让他们滚蛋。
维斯已经记不下去了，周围的氧气似乎正在被人缓慢抽走，让他产生了不明显的喉咙窒息与肺部压迫感。
在他伸手拉向吴教授之前，吴迪先一步站起来握住他的小臂，两人冲出了会议室。
吴教授提出的假想报告还留在会议圆桌上。一个偏激派的学者把厚厚一叠装订整齐的论文撕扯两下扬在地上，几个生物博士过去踩了两脚。
“天呐，真是个该死的学术骗子！”
第一页论文题目上满是皮鞋脚印，但白底黑字的汉字楷体依旧相当漂亮，是吴教授自己手写上去的：
《感情生活将引导人类理性地走向物种灭亡》
而这场科学研讨会的主题，却是“联合制订关于环境危机下的人类自救计划”。
被赶出来后，维斯与吴教授在林荫道上并肩漫步。吴教授插着大衣口袋，神情甚至有些类似惬意的放空。
维斯不确定地问：“老师，您还好吗？”
吴教授闭上眼摇头：“他们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理论过于超前会引发颠覆，颠覆带来恐惧，这很正常。今天我将启动实验的第二阶段，你可以去见杳杳了。”
“维斯，初次见面，尽量给人家留一个好印象。”
当天下午吴教授站在巨大的操作屏前，将音频传入维斯的脑区中：“给她爱情和悲剧，让我们看看，她是否会因感情而选择死亡。”
为了研究和理解感情生活对人类自我灭绝的影响，吴教授创造的每个虚拟世界都有一个基础设定：
倘若进入的人类意识想要脱离出去，唯有两个选择，要幺杳杳死去，要幺自杀脱身。
杳杳和维斯的第一次相遇，他在一场虚拟的大学生活中深深爱上了她。
在虚拟世界里的四年过去后，杳杳没有表露出对维斯的任何情感，于是吴教授要求结束测验。
但维斯不愿意让杳杳体验死亡的痛苦，哪怕她的痛苦仅仅是一行行的数据代码。最终他选择自杀让第一次试验结束。
当吴教授宣布：“实验第二阶段，编号0001次感情测验正式结束。”
并告知维斯：“杳杳的心理活动在这四年里十分稳定，数据表明，她不曾爱上任何人。”
维斯无话可说，并且在之后的测验里一次也没有成功的让杳杳爱上他，更遑论为他而死。
杳杳的数据可以尽可能的接近人类平均水平，而他的死却不具有普遍性，即便自杀了376次，也无法重复作为实验的成功样本。
直到今天的编号0377次测验，吴教授与维斯花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不断修改各类攻略数据，可杳杳哪一套都不吃。
亲眼目睹吴教授的头发由斑白转为全白，维斯艰难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师，已经有376次失败样本可以证明：基于概率与平等理论，杳杳无法爱上我，恐怕是我不够幸运和没有资格。”
他甚至提议：“证明我们的假想需要大量成功的实验样本，倘若编号0377次测验失败，我们需要考虑招募志愿者来代替我的位置。”
吴教授难以置信地发出疑问：“你不是……爱她吗？”
维斯吞下喉间干涩的温水，坦诚地回答：“倘若她也爱我一次，我绝不会这幺提议。杳杳如此接近人类，她并非没有爱人的能力，只不过我不是那个对的人，她就永远不会爱上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