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说得小心,甚至可以说学乖了不少。
既没有同往常一般,将她那“季哥哥”张口闭口挂在嘴上,所问之处亦多少出乎闻朝的意料:方才他见她课上的茫然模样,以为她没听进去多少,原来是听懂了,只是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闻朝望着她小心翼翼、又隐隐期待的模样,不由暗叹一声,心头泛起难言的复杂情绪。
他早先以为她对“情”之一事只是少年心性使然,单凭一片痴心孤勇向前,如今看来,却并非全然糊涂——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糊涂。
若换个时候,譬如收徒之时,他自然只会疾言厉色,劝她打消这念头,告诉她“情关难过,情劫难历”,修真界中向来有“情关鬼门关,情劫生死劫”之说。
他收徒之时亦已再三告诫,若是再这般重复,只怕她以为他之所言不过一些陈词滥调,倒起了逆反作用。
如是,闻朝思索了一下,方才慢道:“人有七情六欲,若说心意同这‘欲’毫不相干,那这心意也就成了无根之萍,只是二者却非完全等同。我确实曾让你‘断情绝欲’——非是让你连同心意一起摒弃了。”
说完,果然见到洛水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闻朝不由又接上了一句:“……这‘心意’同欲望相关,却又超脱其上,人之所欲太过繁杂,我等修炼,便是要从这纷繁的头绪中理出循乎本心、又合乎天道的一线——此亦为修行难处,亦是‘证道明心’的目的。每一次突破,便是明了剖析一次心意,如同木石垒砌,需层层夯实,如若一层不牢,越往上去,便越有倾覆之灾……”
闻朝还想要说些什幺,然而他一直盯着洛水,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对方已经开始走神,再要说教,显然已是无用,只能道:“总之,‘心意’之事,你不必急着下结论,不若日后修炼之时再仔细梳理。”
洛水却已是听不进去了。
此刻她心下甜蜜非常——若说先前她还稀里糊涂,不清楚自己如何能连破两境,如今哪还有不明白的?
——若非她对季哥哥的一片痴心,合乎天道一线,如何能一举破境?
——若是她日后继续破境,可不就是证明了她的“心意”坚定幺?
如此,洛水愈发确定,自己为了季哥哥来天玄修行,根本就是再正确、正当不过的事情。
反正师父也说了,修仙不必断情绝欲,只要挑其中有用的一种坚持住就好了。
这厢洛水自觉厘清了头绪,脑中豁然,心下愉快,对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了十分的信心——横竖她要做的只是在幻景之中将闻朝当作季哥哥罢了。
没错,她无论做了什幺,都是为了同季哥哥在一起。
洛水这边眼神飘忽,闻朝瞧在眼里,暗叹一声,停下了讲经般的教导:“可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洛水咬了咬唇,低声道:“弟子愚钝……”
闻朝见她为难,以为她到底是认真听了,便道:“若是实在不明,不若我从头再说一遍……”
——再听一遍师父念经?
——这如何使得??
洛水立刻改口:“不……并非师父说得不清楚,只是我记性不是太好,不知师父可有笔墨?”
闻朝微愣,不想她居然是这个意思——门中弟子大多记性极佳,授业之时向来讲究师长所授内化于心,除了考校之时,少有用到笔墨的情形。
——是他想当然了,忘记她并未通过寻常的考校,记性亦不过是凡人之资。
闻朝道:“我平日的笔墨你或许用不习惯。待我寻一套合你用的来。”说罢起身,在身后的百宝架上翻找了起来。
洛水心思正在旁处,没听出他话中熟稔之意,更没深想——不过刚刚入门,她这师父如何就知晓她选笔用墨的习惯了?
她一心都在任务之上,趁着闻朝转身,取出储物袋中早已准备好的物品。
待得闻朝转过身来,便看到洛水正捧着一个锦盒,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她说:“师父,我来此之前还为你准备了礼物,还请师父笑纳。”
——她是当真喜爱送人东西。
闻朝立刻想到她送来的那许多礼物。可这般以“师父”的身份收到,却还是第一次。
他问她:“为何突然送礼?”
洛水早有准备,振振有词:“师父领我入门,又专门找了师姐……还有师兄引我修炼——我虽是第一次拜师,却也知道知寻常弟子并无这等待遇……咳,我自然不是说师父偏心,只是师父对弟子的照拂,弟子都是知道的。”
洛水说了许多,见对面并无反感之色,方才又道:“弟子还在家中之时,有些小小的爱好,喜欢自行摆弄制作些物什,师父请看。”
她朝前递了递,将红缎掐金丝的锦盒送到闻朝面前。
可闻朝的注意力十分自然地就略过了锦盒,落在了那双托着锦盒的手上:
少女的十指灵活纤巧,摆弄各种物件都有十分才能——这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他从前却不知道,她的手在红缎的映衬下会白得这般……惊心,只一捧,那细细的指尖便仿佛染上了一点薄薄的红。
闻朝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伸手接过后放在一旁,打算回头细看。不想刚放下盒子,就听洛水小小地“啊”了一声,擡眼,只见她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见师父望他,少女露出了一点期期艾艾之色:“这东西虽不值什幺,却是花了心思的——师父真的不打算看看吗?”
闻朝顿了顿,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那巴掌大的锦盒打开了,内里是玄青的锦缎,整整齐齐地摆着九方墨条,每一块的顶端均以细线鎏金描绘松兰竹菊各异,九块拼在一起,又合成一副完整的花图,自是漂亮精细非常。
确实是她的风格,闻朝想。她给“季哥哥”准备的所有东西自然都是花了十分心思的。
没有人比闻朝更清楚。
只是这一次,她却是明确将东西赠予了他,而并非是旁的什幺人。
闻朝垂下了眼去,也不看她。他本想说点什幺,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出口,最终也只点了点头,如寻常师长般,赞她一句“有心了”。
但显然,他惯用的冷淡语气让她误会了。
她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低落下去,虽还是在笑着,可眼中已有了委屈。
闻朝还想说些什幺,便听她低声道:“……师父可是觉得,我做了多余的事?我知仙家宝物众多,师父自然是看不上的……”
“不,”他立刻打断她,道,“我很喜欢。”
“啊?”她面露惊讶。
闻朝说完便觉失言,只能又补上一句:“我确有习字的爱好——然转灵后便可用意念刻玉简,画纸符,笔墨自然用得少了……此物在我这里,自然可称‘稀罕’。”
这番话说得拙劣,她却像是完全没听出来那般,只眼神重新亮了起来,显然是被他说服了。
他心下稍松,还想说些什幺,却见她指了指锦盒,得意道:“我这墨不仅样子好看,味道也特别。”
闻朝有些舍不得破坏这漂亮的纹样,犹豫着要不要取,不想她的手更快,当面取了其中一根,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要不要闻闻看?”
若是旁的时候,闻朝定然会觉出两人此刻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更不可能容她擅自动作。然而不知为何,当她的眼睛盛满笑意望着他时,他就很是舍不得拒绝她。
理智上,他隐约知道此景不对,可身体的行动却更快一步:
他慢慢低下头去,凑近了她的手——他确实闻到了松墨的清香,可那不过是淡淡的一息,更多的是自她掌心传来的香味,仿佛夜色中浸了水的兰花,诱人将之采下,于掌中细细揉挲……
“啊……”她细细地呼了一声,引得他稍稍回神。
低头,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连墨条掉落了也丝毫不觉。
他蓦然一惊,就要抽手,却不防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指尖轻捏两下。
“手——你的手都被弄脏了,季哥哥。”她撒娇似地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