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浓酽,玉轮升腾,悬在青黑天穹中好似只灯笼,亮堂堂、黄澄澄,好不圆满。
盈盈月华揉着花灯光彩,一同笼着正月十五的长安城,西市也沐在这光辉中。容霄一行三人前后离了酒肆,走入了这暖融融的光华之中。
当朝诗仙有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渡春风。”说的便是这西市了。待出了酒肆大门,目之所及皆锦衣飘飘,骢马咴咴,从映着花灯烛光的石砖道儿上悠然行过,并不得见那清雅如谪仙的女子。
容霄一人走在前头,将自家妹妹与好友甩了好几丈远。只见他不时侧过身避着迎面而来的人潮,或是垂首避开道旁悬着的花灯,亦对身旁小娘子们不时投来的倾慕眼光毫无所觉。一片流光溢彩、萧声鼓乐中,他身姿颀长挺拔,步履匆匆向前追寻。
容霓同陆其思在后头快了步子跟着容霄,她正发牢骚说着哥哥莫不是丢了魂儿,前边容霄却倏然止了步伐。
容霓拉着陆其思走至容霄身边,只见他正望着道旁的一面儿明晃晃的花灯墙,而那灯墙前立着的,正是方才那位女子。
“咦,这不是那位美人儿姐姐吗?”容霓刚说完便觉豁然开朗,看了眼容霄恍然道,“哥,原来你这一路匆忙是在找美人儿呀!”
“你这声怎得恁大!”容霄忙暼了一眼妹妹,心虚似的压低声音,“小丫头懂什幺?”又见一旁陆其思那张总冷如坚冰的脸上挂了调侃的笑,容霄竟觉得一时语塞,只作无睹之状转回眼去仍望向那月白身影。
“小姐,咱们这可都是地道纱工灯、罗帛灯,精巧别致最招小娘子们喜爱。按着往年上元的规矩,仍是猜谜赢灯。”那灯墙旁的摊贩与女子说道着,又嘿嘿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自然,若是猜不中也可买下。”
女子闻言微笑着颔首,仰头望向花灯下悬着的纸笺,又擡起纤手指着其中一张,给身旁侍女念道,“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她声调温软柔和,落入耳中如煦风渡水,见侍女摇了摇头,便回头向小贩答道,“这谜底是大雁。”
“不错!小姐真是文思敏捷。”小贩笑道,取了灯递给女子。
她道了声谢,接了那只银红戏蝶纱灯递给侍女,温声笑道,“答应给你赢的。”那侍女忙喜滋滋接了灯。
“这姐姐好厉害!哥,你快去帮我也赢一盏。”容霓推着容霄往前,走到离那灯墙两三步远时,却又撤了手懊恼道,“算了,我还是不为难你了,哥你还是拿银子给我买一盏吧。”
“容霓你会不会说话?有你这样做妹妹的?”容霄瞪了她一眼,平日里容霄虽是没个正形儿,然这些文字诗书当年也好歹算是读了个够的。
他又看向那女子,见她又赢了只鹅黄俢竹罗帛灯,亦是给了另一个侍女。
“等着,哥去给你赢一盏。”容霄向容霓说道,接着便向前走去。
只听得那女子缓缓念道,“灼灼金蕊逢绽期,点点明星纡徐移。可怜一夜佳期后,花落星垂余朝曦。”容霄怔了一怔,便听女子接着道,“这谜底是——”
“灯。”两人齐出声答道。
女子回首,看向斜后边儿出声的人。只见来人一身暗绛色锦袍,白玉簪半束着黑发,身姿挺拔、容貌俊逸,一双澄明凤眼正与自己目光相迎,正是酒肆楼上遗落荷包那人,只是方才天色晦暗又兼隔得远,却不知这人原生得如此好。
“公子,小姐,这灯……”小贩取下了那花灯为难道,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对视。
容霄上前两步至女子身边,暗自谨慎的隔开了些距离,向那小贩说道,“便给这位小姐吧。”
“还是公子提着吧,我原也赢了两盏了。”女子垂眸敛睫,轻声说道。
“方才承小姐的情,帮我拾了荷包,”容霄从小贩手中拿过那灯,转过身来递在女子身前,望着她笑道,“这灯便当是表我感谢之意吧。”
女子擡起眼来看向容霄,见他正露着一排白牙,颊边一只酒涡清晰可见,湛明透澈的凤眼中盈着真诚笑意。好似被这诚挚笑意感染了一般,她也不由得笑了,接过那盏灯微笑着向容霄道谢,“那便多谢公子割爱了。”
天水碧绘芙蕖的纱灯精美工致,橙黄烛光穿过那层细纱向外氤氲弥散,灯面儿上朵朵芙蕖覆着这柔和烛光,亭亭雅致之中更添了动人暖意。
正如面前眼带笑意的女子,花灯墙的光辉洒落在她白皙的脸上,越发显得肤如凝脂、唇如朱樱,光亦在她一双睫下铺展出微颤的阴影,仿佛丝茸络穗。
眼前美人儿柔婉鲜活,容霄那原本就不平静的心跳不由得又快了几分,鬼使神差般的莽撞开口,“小姐可是独自出来赏灯?不妨和我与妹妹一同游玩?”容霄说完方发觉自己这话或许有些唐突,果然见眼前人露出来了些犹豫之色。
容霓正与陆其思一同抱臂看着兄长那副阿黄样儿,却突然听容霄提到了自己,心下暗啐了他一口,却还是抵不过骨肉亲情,且那姐姐实在美丽,容霓亦十分愿意亲近,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向美人儿姐姐笑道,“这位姐姐若是方便,便与我们一同玩吧,我正愁着好好的元夕却没有姐妹做伴,只能和我哥这种粗笨男人一块儿呢。”说罢还瞪了她哥哥一眼,直把容霄瞪得哑口无言。
容霓生得好,一向又娇俏机灵,十分惹人喜爱,这般娇娇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推拒,且大延向来民风开放,并无那些虚礼,上元节里年轻人们结伴同游亦不逾矩。
“那便听妹妹的,元夕这样的好时候当乘兴同游才是……”话还未完,容霓便挽着她向前去逛了,留下容霄和陆其思默然对视一眼,忙无奈跟了上去。
容霓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了新鲜玩意儿便拉着身旁女子过去瞧热闹,活像花丛里穿梭的飞蝶,一会儿去看台子上的傀儡戏,一会儿去看优伶戴竿顶碗,一会儿又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面具前挑拣,一迭声的喊哥哥来付账,女子就在一旁带着温婉的笑看她。
眼看容霓又蹦哒着去前面看人打胡饼,陆其思也跟上去看顾,容霄才能寻了空当与女子并肩相谈,“我妹妹她……一向爱玩闹……小姐莫见怪。”
“公子不必介怀,妹妹这开朗活泼的性子极好,很是令人喜爱。”女子仰头看向容霄回道,清瞳含光、嘴角噙笑。
容霄看着这笑晃了晃神,忙避开目光暗骂自个儿不争气,却又见女子手里拿着只垂着耳吐着舌的面具,可不是一只大黄狗,“小姐怎得买了这样一个面具?”
“方才妹妹挑了这只给我,说这面具诙谐生动,我见了也觉得有几分滑稽可爱。”
“……”容霄看着前边儿仿佛一阵小旋风的妹妹,呵呵干笑了两声,“是挺滑稽的。”
两人正说着,便闻得阵阵琵琶声传来。循声擡眼,是一旁集韵坊里伶人们在奏乐。却说这集韵坊乃西市最大的乐坊,其中豢养伶人乐师上百,身上皆是自小习得的经年技艺,所奏之乐多舒和雍容,甚合如今盛世安泰之景。
就如此刻这琵琶声,袅袅娜娜、扶风渡柳而来。
“这琵琶弹的极纯熟,只是少了些铮铮之气,倒是可惜了。”容霄幼时曾与父母一同在军中,听过那营帐里的琵琶声,除开玉珠走盘的婉转清亮,亦有疾风骤雨、铁骑突出的壮丽豪情。
“公子说的极是,”女子亦点头道,“这琵琶声虽轻柔婉转,却失了铮淙风骨,过分软了。现今京都人多爱琵琶婉约悠扬,却不知琵琶亦能作催阵激荡之乐。”
“是了,”容霄听她之言正合自己所思,向她笑道,“若说精绝的琵琶乐人,当属洛阳袁五娘,当年她曾随军西征,战前奏催阵之乐,十分清越畅快,只是如今不知这袁五娘身在何处,也难再闻如此琵琶声了。”
女子闻言莞尔,“这便巧了,两日之后元月十七,袁五娘会来安兴坊飞云楼演艺。”
容霄垂头看向她,诧异道,“袁五娘一向如闲云野鹤自由来去,小姐怎得知晓?”
“我幼时曾与袁五娘见过数面,亦有几分半师之谊。”女子柔声道。
“原来如此,怪道小姐对这琵琶有如此高妙见解。”容霄恍然,又问道,“小姐那日也会去?”说着脸上带了几分忐忑笑意望着她。
女子见他面上期待之色,面庞酒涡亦是分明,一双眼睛晶亮,不由得笑答,“那是自然。”
容霄正开怀,却见一小厮赶了过来,对两人做了个揖,又说道,“小姐,方才府里传话来说有要事,要小姐快些回去。”
“好,我知道了。”女子点头应道,停了一瞬又回身望向容霄,欠身施了一礼,温声道,“公子,那我先回家了,还望向令妹转达歉意。”
“小姐言重,”容霄亦拱手还礼,动作间仍带着那不羁少年气,笑道,“两日后还望能与小姐一同至飞云楼聆听袁五娘的琵琶曲。”
“嗯,改日再会。”女子微笑道,回身行至那小厮驱来的青绸马车前,见容霄还立在原地、唇带笑意看着她,遂也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上了马车。
容霄看着那马车远去,消失在元夕的锦彩繁光中,又垂首暗自雀跃了会儿,继续往前去寻容霓与陆其思。
“哥,那位美人儿姐姐呢?”容霓正与陆其思围观着街边跳胡旋舞的舞姬,见容霄过来,便出声问道。
“她家里有事,回家去了,还让我与你说抱歉。”容霄答道。
“这幺快就回家去了呀,真可惜,好不容易有一个生得美又性子好的姐姐呢,现在又只剩你这不靠谱的哥哥了。”容霓撇着嘴遗憾道,又问容霄,“那位姐姐叫什幺名儿呀?家在哪个府上?我以后要去找她玩!”
“……”容霄这才发觉,方才竟一直未问女子姓名,亦不知其府邸何处。
容霓见他这愣怔样子,便知他定是只顾着乐,旁的都忘了,“我的好哥哥啊,你还当真是不靠谱!闹了半天连人家芳名都不得知呀!”
“你就靠谱?方才姐姐姐姐的拉着人家玩,你就问她姓名了?”容霄反唇相讥。
“……”容霓方才只顾拉着美人儿姐姐东瞧西看凑热闹,旁的自是抛到脑后了。
陆其思看着这兄妹俩大眼瞪小眼两厢无言,深深叹了口气,原是亲生的兄妹,不靠谱到一块儿去了,倒也不必互相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