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一】韭菜野心

​             宋纯在房间的窗台边上,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普普通通的木地板,普普通通的床,每家都有的印花床单,床脚的小提琴……   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天花板和墙的交接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一个盒子里。她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而她自己,就像是货架上和芭比之家一起出售的芭比,把门一关就能轻易被封装、分销、消费、替代。就像每一个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她有着一个平凡的名字,上着不错的学校,有着普通的成绩,练着乐器上着补习班,日复一日循规蹈矩。她和无数人共享着过去和现在,也将和无数人一起共享未来。

​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颗韭菜。这个词还是她从作为业余股民的父亲那里学到的。全国有成千上万个叫宋纯的人。时代的浪潮起起落落,她、和无数个其他的宋纯、和更多不叫宋纯的人一起,只是被这股浪潮裹挟着漂浮着挣扎着,等待着被收割,如此地无力。

​             和其他无数思春期的少女一样,她有过对爱情的幻想。最开始,她的幻想是嫁给一个骑高头大马的神气少年,后来她觉得这个少年最好比较帅,再后来她觉得颜值没有钱实在,嫁个有钱人最好了,再后来觉得太有钱恐怕也高攀不起。十六岁的宋纯,希望自己以后能找一个有能力和意愿和自己一起供车供房供小孩的人就知足了。

​             但是正如平凡人的一生中总有几次机会和奇迹和不凡擦肩而过,当宋纯在这个一级538人的学校里考到年级第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见到了神迹。她真的“击败”了理科班的学霸们,成为了年级第一吗?宋纯是一个对权力和压迫特别敏感的人。在教导主任对自己的表扬里,在家长对自己妈妈的热络中,她感受到了“年级第一”这个身份,让她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瞬间实现了阶级跃升,让她脱离了“泯然众人”的身份,第一次成为了被仰望的、被羡慕的、被敌视的和希望超越的。

​             这样的阶级跃升同时也带给了她一个机会。教导主任在开完家长会之后,把她妈妈拉到一边,建议宋纯去参加理科班的加训,并且说以后可能可以转去理科班。妈妈开完家长会回家,一把抱住了自己。宋纯被妈妈紧紧抱住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幺波澜。对她而言,那只是一次寻常的考试,她寻常地答题,就像这个年级里的其他五百多个人一样,无论她事后如何回顾,那依然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期末考试,普普通通的试卷和普普通通的她。

​             她问自己,想不想去理科班学习,她不得不点头。年级第一的地位是暂时的,但是理科班的身份可以让她实现更长期的阶级跃升。当然,这些都是她回顾这一段经历时才能够说明白的,当时的她甚至没有犹豫,只觉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她第一次产生阶级跃升的念头。

​             秋季学期结束之后就是寒假和春节。宋纯和父母一起回了老家。第一次,她成为了能被放上台面狠狠夸的小孩,她甚至还因此多收了几百块的压岁钱。

​             开学之后,她被通知每周二周四放学之后留下来去理科班加课。当她第一次走上理科班的那条走廊,心中丝毫激动都没有,只觉得紧张得手心出汗。她敲了敲门,走了进去,理科班的班主任安排她坐在最后一排,因为只有那里有空座位。理科班的同学她一个都不熟,都是以前传说中的大神,而她一直都是小透明。以前她说什幺都不会想要和他们成为朋友,因为理科班和普通班之间是那幺的泾渭分明:理科班的大神们都会去至少是985的学校,每年都有人去北清,飞黄腾达出人头地,而普通班的他们只是被顺带教育一下的,大神们排名的分母,平庸的韭菜。同样的学校,平行的人生。

​             十几年后再回顾,宋纯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对自己最正确的认知,就是她真的不是学竞赛的材料。她的数学对于高考应试只是勉强够用而已,从小就试过补习班竞赛,她从来就没有跟上过节奏。每次上课她只觉得失措,哪怕她尝试回家看书补习,也于事无补。八节课后,就是月考。她考完了其他的科目,还要去理科班加试一场奥数。她去了,坐在考桌前,只觉得前所未有地无措。她盯着这题,觉得最有可能做出来,就开始漫无目的地算,这时候理科班的班主任正好走过她身边,还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儿。她紧张得手抖,脑袋里更是一片空白。班主任的手从她的校服外套上撕走了什幺。她不知道,她不在乎,她只觉得眼前的题做不出来了。

​             茫然地交了卷,她四顾只觉得周围的同学的卷子上都写满了字,她想到自己空了一半的卷子会被一路传到最前排,被所有经手的同学看到、嘲讽,只觉得无法忍受,她收拾东西,第一个推开了教室的门,几乎是落荒而逃。第一次,她特别在乎、特别担心自己的成绩,月考不排名,她年级第一的地位暂时不会受到挑战,但是理科班的竞赛成绩,让她对所有的成绩前所未有地上心。如果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从来都没有被关注过,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在乎。但是镁光灯和权力的滋味太好,即使知道不属于自己,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贪恋这样的神迹。宋纯自觉不能免俗。

​             但是在她担心的成绩出来之前,理科班的班主任先找到了她。原来班主任从她校服外套上撕下来的,是一张即时贴,上面只有黑色水笔写的两个字:蠢猪。班主任问她知不知道是谁贴的,宋纯摇摇头。

​             “原来是这样吗。”宋纯觉得过去的一个月自己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以为自己的愚钝普通被掩藏得很好,但是所有人都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自己的伪装,看穿了她不属于理科班。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             原来是这样吗?

​             原来是这样吗。

​             什幺面子也顾不上,宋纯攥着临走前班主任塞给她的月考试卷,缩在角落里,悄悄地哭了起来。她知道班主任提前把卷子给她,算是十分照顾她的面子,免了她的分数被课代表看到广而告之的难堪。但即使是这份照顾,也让她感到难堪。在理科班,她大概真的只能是蠢猪。

​             “别哭了。”她听见头顶有一个声音。一瞬间她惊慌失措,这样难堪落魄,还被人发现了。更糟糕的是这人还是理科班的,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卷子对折过来藏了起来。卢湛本来只是路过,没想到正好撞见这学期新来的同桌在哭。他本想着悄悄走过当作没有撞破,都已经走到楼梯口,最后还是没忍住折了回来。他大约知道她因为什幺在哭,因为那天她走之后,班主任进来因为这件事发作了一通。其实,他甚至还知道是谁在恶作剧,但是他没有说,没必要。他知道这个女孩不属于理科班,他知道她这一个月来的煎熬,他甚至知道她月考的半边白卷,他也能够预见一个月后她离开。不仅他知道,整个理科班的孩子都知道,整个理科班的孩子的家长都知道。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好奇、嫉妒、不平,他们等着看笑话。作为以成绩、智力和家境为筹码的话语体系中的既得利益者,卢湛不能再明白。因为明白所以会忍不住折回来。

​             “我是不是太蠢了?”他听见他的临时同桌问,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

​             卢湛沉默着,想了想,最后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和其他人本来就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和学了十年奥数的人竞争,太难了。”

​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宋纯小声地哭着。

​             “这不是你的错。”卢湛拍了拍她的肩膀,努力不去瞄她折起来的卷子,“过得不开心的话,就回去吧。不学奥数,你也一定可以上很好的大学。”毕竟看家长群里的消息,她的排名本就稳定在年级前30,已经几乎是平行班里最好的苗子之一了。

​             宋纯没有说话。卢湛站在她身边,沉默地陪了她一会儿,也可能是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不再哭了,就走了。

​             卢湛从小几乎是被人捧到大的,他知道自己对于学习大约有些天赋,学东西很快,包括奥数。一切几乎是顺理成章,私立小学、重点初中理科实验班、重点高中理科实验班,即使在愈发激烈的竞争中,他几乎从来没有跌出过年级第三。如果把他比作一只股票,他一定年年都是绩优股。正因为他似乎永远都在高高的云端,所以与世无争,是他的别人抢不走,别人争抢的是他从来不需要也看不上的。即使宋纯这个平行班的小透明考了年级第一,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年级前三里的人换了一个,他依然是年级第二。

​             正因为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所以才能超脱,才能对所有人都带一份怜悯,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哭着的宋纯说,这不是她的错。作为一颗韭菜,不是她的错。

​             但他大约想不到,他哭着的同桌在回家的路上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我再也不要被人同情,我要做站在高处的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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