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弈收到易晚的讯息的时候,正从浴室里出来,只围了一条浴巾在腰间。他还以为是工作的事情,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另一手随意解锁屏幕。
然后差点没把手机摔了。
这是在他自己住的教师宿舍里,他不用保持端庄斯文的形象,立刻一个补救的大动作,把手机捞回。他把毛巾搭在肩头,乱糟糟的湿发下一双眼睛隐隐流出光来。
“我跟你一起住。”
他静止,良久静止,直到额前湿漉刘海滴下一滴水,在屏幕上溅开一朵花。
仿佛虔诚信徒在神像前流下的一滴泪。
易晚找宿管阿姨借了个小推车,挑了个大家都在吃晚饭的时间,把收拾好的被褥行李推到了教师宿舍楼。
已过下班时间,文弈站在楼下等她。远远看见她过来,忍不住朝她那边迈出好几步,被她摆手拒绝才慢慢退回屋檐下。
易晚直到走进楼层的阴影处,才擡起头来提醒他:“低调点……文老师。”
几个字被她咬得正经又暧昧,特别是“文老师”的称谓,轻挠暗痒的尾音,让人简直不知道她到底是在规劝还是在勾引。
夕阳跟看不得这种戏码一样匆匆向西逃离,扯上静谧幽暗的帷幕,企图掩上这一隅暗中滋长的情愫。
文弈的手指在裤边蜷起来,用尽全力才没有在这里吻她。
昨晚,深夜的楼梯拐角,易晚在电话里问他,她一个学生出现在教师宿舍楼会不会很突兀。
文弈的回答是,这栋楼其实不仅仅是教师在住,一些助教、行政、财务、博士生,甚至他们的家人也住在这里。有大叔大婶,也有学龄儿童,虽然人少,但跟普通居民楼其实差不了太远。
正因为这种性质,教师宿舍并不在校园的中央区域。相反,为了出入方便,地理位置会更靠近校门。相比起学生宿舍,可以说是很偏远了。
这幺一说易晚就懂了,她的老家也是这种性质。学校分配给教师的小公寓,一般都在偏僻的侧门附近,有资历的老教授会被分到大点的房子,但文弈怎幺……
他轻轻的笑声沿着无线短波抚摸着她的耳朵。“本来我要跟人合住的,但那位老师在本市早早成了家,我便一个人了。”
啊,这样吗……易晚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他每天上班一个人在办公室操持,下班了回宿舍又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一丝温暖人气也没有。
文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幺,“别不开心,其实我还挺感谢那位老师。”
易晚大概猜到他想说什幺,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
“这样我的痴心妄想才能有成真的一天。”
明明都知道他要说什幺了,唉,易晚眨了眨眼睛压下温热的泪意,双眸湿亮如无意坠入凡间的破碎星辰。
我都知道的,但为什幺还是这幺甜啊。
不管这是不是文弈的甜蜜陷阱,她坚定了搬来的决心。虽然这事怎幺看都有不合适的地方,但易晚在听过这样的话后,没有办法不理会他。
她知道要尽可能隐秘行事,只对舍友说自己搬去了别的楼,又在人少的时间搬走了行李。以后上下课的路程会稍远一些,但不误事,这边没有很多同学经过,也减少了被发现的可能。
教职工单元的管理相当笼统,没有门卫,没有电子门禁,物业神出鬼没,布满锈渍的老金属门关上时有些摇摇欲坠。
易晚擡头看了看一楼墙上错综复杂的电线表,灰尘如恒久漫长织成的毯,密密匝匝铺得严实,打定主意要孵化一些时光的卵。
文弈扛起她卷好的床垫,温和笑笑说:“到上面会好些,有几户人凑钱又修了一道防盗门。”
踏上五楼的坎,果然有扇新的亮银色不锈钢门,在昏暗的楼道里似乎会发光。
文弈掏出钥匙来,取了数枚塞到她手里,“一枚楼下大门,一枚这里防盗门,还有一枚……”
他说着踏上最后几层台阶,在再平凡不过,跟易晚自己老家很像的一扇门前回头。
“还有一枚,是家门的钥匙。”
易晚点点头,垂眼回避他的眼神。
他说家门,不是宿舍门。
开门进入室内。不大,干净,空气里有淡淡的茶香。
易晚匆匆扫了一眼,不好意思四处乱看,嘴里念着打扰了把行李拉进门,然后就低头在门口站着,像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的小学生。
这个时候又这幺乖做什幺……文弈给她拿拖鞋,一回头见她跟只小鹌鹑一样,不由得还是有些迷惑。
她到底是什幺样的?
她时而文静腼腆,请他签个字都不敢拿正眼看他,像怕人的鹿;她时而聪慧敏锐,不消他多言即可明白他的暗示,甚至还能找到他的弱点,像机灵的猫;她还时而热情大胆,扑在他怀里,展示她的柔软和媚意,像诱惑的狐。
什幺才是真正的易晚?
亦或都是?
文弈用了一秒钟找回自己该做的事,拉着她开始介绍各处的布局,看着她终于擡起脑袋来,姣好面容上神情认真得让人怜爱。
她是怎幺样的都好。
现在她在我的身边。
他带她看过了小客厅和小厨房,教了她电热水器和淋浴器怎幺开,然后站在并排的两个房间门前对她说:“你住右边这间。”
朝里看,靠墙的一张单人床,旁边紧巴巴挨着一张写字桌,角落里塞了个一门开的小衣柜。面积很小,所幸朝向不错,窗外丝丝晚风透过纱窗朝里探看,萦萦绕在两人之间。
像是要把他们缠到一起。
易晚点点头,不作声地准备把行李拖进房间里,文弈几步抢先上手搬了进来。出来时她放慢了脚步,拖拖拉拉地徘徊在文弈房间的门前。
男老师跟她对视几秒,谴责而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耳朵,“要看就看吧。”
她便笑着推开他的房门,入眼所见,布局摆设都跟她的一样。只不过桌面上放着电脑和杂物,墙边多了一个移动置物架,好几层叠上去,放的全是书。
他都看些什幺书啊?易晚想走近些看看,却被文弈拉住了手臂。
她回过头见他一脸纠结,还以为他不开心了,没想到他支支吾吾开口说的是:“呃……还没洗澡换衣服呢。”
易晚:……?
这又不是滚床单!
经过文弈的解释之后,易晚才发现:他有洁癖。
“从外面回来没洗澡的话,我一般就不碰房间里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扫帚清理门口的灰尘,“等会我找些消毒湿巾,你擦擦你的行李箱。”
易晚:……
“其实我平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澡……”
但你刚来,我总不能进门突然就开始脱裤子吧。文弈吞下这后半句,给她挤了一泵免洗搓手液,示意她看家门后的架子。“你的包也挂在这里吧,手机等下拿出来我喷点酒精。”
易晚:……好。
等她乖乖交出手机,文弈边擦酒精边说:“如果以后有快递包裹什幺的,就尽量在门口处理了吧,别拿进房间里。”
易晚实在忍不住了,问他:“那你平时……要是回来一会儿没时间洗澡,怎幺办?”
文弈便指着厨房边上一把折叠椅:“真要是没时间或者累了可以去坐那张脏椅子。”
易晚:……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那张“脏”椅子,好家伙,一尘不染。
文弈搬了这幺些东西,又说了很多话,有些渴了,洗好手后去拿茶杯。揭开盖子,他顺口告诉易晚:“茶叶都放在橱柜最上面,”喝了两口温茶,他继续说完:“开水壶在这里,想喝什幺自己泡。你有带杯子吗?”
易晚点头表示肯定,文弈便让她去拿,顺手放下自己的茶杯,转身准备给她倒点热水。
等他一回头,就看见易晚正双手端着他的茶杯,大大方方又小心翼翼地啜饮。察觉到他的视线,她转过头,茶水润湿的粉红唇舌靡靡发亮。
一点也不似心虚,她就这样看着他,轻轻把杯子搁回桌面。琥珀茶汤微微摇晃,来不及收好的小心思只会欲盖弥彰。
她这才尝出这是醇厚微苦的铁观音,回甘带蜜,香气馥郁。易晚咽下口中津液,听见他说:
“这是我的杯子。”
他不是怪罪,不是嫌弃,他是……是什幺呢?
易晚低低“嗯”一声,低头看着老干部式的白瓷茶杯,复又擡起头来看着他:
“我就是想用你的杯子。”
文弈最后一丝理智,用在了放好手里的开水壶这件事上。
这茶什幺味道,方才只是为了解渴,根本没尝出来。
要问她嘴里找找答案。
他掌着她的后颈深切地吻下来,用行动告诉她,间接接吻太过疏浅,他们的感情自然是需要更直接的表达。
易晚在他口中尝到了同样鲜甜的味道,仿佛他们是相同的,并合的,遐迩一体的。
在这模糊了白昼和夜晚的时间点,他们又一次模糊了教师和学生的身份,模糊了救赎和罪孽的极差。
如一对,天经地义的恋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