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之前,先做作业

简单淋浴后,她披着毛巾坐在客厅里,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窗子附近,白色木质方桌显得整洁干净,桌面覆了一层明亮的橙黄色。初冬,这样的日光并不多见。符黎没有擦干头发,只是静默地待在光里。半小时前,她向心仪的出版公司投递了简历。在得到答复之前,她知道自己只能胡思乱想。

屋子里是有第二个人的,符黎确信。

自第一天搬来新小区已经有三个多月,当初,她本想拉着大学室友一起合租,可惜租赁中心的男士表示“一号房间早有人住了”。虽然重返大学校园的美梦被打破,但这里的位置和装修都让她心满意足,难以割舍。合适的房子太难找了,如果室友是个正常人就签约吧,她暗自犹豫着。正当此时,门外又传来另一位中介工作人员热情激昂的话音。

“我签了!”没等竞争对手进门,她就抢先说道。

结果呢?

一方面,结果当然很好,毕竟许多事情都需要从一时冲动开始。小区地理位置极具优势,走出大门就有地铁站和公交站,前往兼职家教的工作地点只需大约半个小时——这在繁华而辽阔的城市里简直不可思议。卧室朝阳,晴天时采光充足,经过一番装饰后看起来竟也十分温馨。客厅算得上宽敞,整体以浅色为主。厨房与浴室都不大,但前者动线合理,后者具备干湿分离的设计。如果房租再便宜那幺一丁点儿,就真的算是完美无瑕了。

而另一方面,她很难给出个是好是坏的定论。符黎从未与一号房间的神秘室友正面相迎,一次也没有。甚至连对方的性别、年龄、长相,从哪来到哪去,什幺时候会搬走,全部一概不知。她曾经仔细观察过房子里的蛛丝马迹,试图发现一些端倪。譬如厨房冰箱里的气泡酒会在第二天减少一瓶,客厅书柜里的书籍常常增减,屋内也会散发出衣物洗涤后的清香。最后,她发现这些线索即使拼凑起来,也无法推断出他的具体形象。它们只能证明一件事:一号房的室友还活着,不会闹出命案。仅此而已。

算啦,目前看来对方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这就够了。符黎想。就这样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不就是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吗?

下午一点半,窗外阳光又变得热情了几分。无端的回想消散了,她趴在桌上捋了捋潮湿的头发,萌生出一些困倦。室友总处于缺席状态也算是件好事,起码在白天,偌大的公共区域可以被她一个人独占。

符黎慢慢阖上双眼,打算小睡一会,可手机传递到桌面的震动声又让人突然清醒。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一时惊厥,还是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有时,或者说人生70%的时间,她都害怕被拒绝。

她小心翼翼地滑开手机锁屏,用手挡住消息栏,再一点点挪开。幸好来信标识是绿色的,不是出版公司的拒绝邮件。

“小符姐姐,刚从同学那知道下周要全校模拟考,能不能临时加课半天?拜托了!”

对方的头像是一朵简笔画的红色小花,消息后面跟了一个可爱的表情贴纸,小兔子正捧着“谢谢”两个字反复跳跃。她轻轻笑了一声,回到房间拿出辅导材料和小镜子,准备化了淡妆后就去赴约。

家教兼职的地点在靠近市中心方向的小区。可能算不上最高档,却是她二十四年来出入过最豪华的住所。她裹紧长长的黑色大衣,一手按住头顶的帽子,一手在包里翻找小区侧门的门禁卡。十一月末,街景萧瑟,阳光终究抵不过干涩的寒意。她加快步伐进入单元楼,试图寻求室内的温暖,随后,伴随着短暂的失重感,密闭空间内的荧幕数字快速上升至13。

迈出电梯,就已经到了学生的家。门留着缝隙,应该是家政阿姨提前打开了,里面隐约飘来一阵弦乐。符黎走进门,暖融融的空气迎面而来,每一缕暖意中又夹带着悠扬、稳重的提琴声,将她围绕。学生又在练琴,她表面毫无波澜地走向琴房,心里却跟着长线条的旋律自由起舞。每朝房间深处走一步,那乐曲声就近一些,时而慵懒,时而灵动。她喜欢爵士乐,喜欢他的琴弦,如果再来点钢琴和鼓就更好了。

琴房里,叶予扬站在窗边,面前摆着谱架。他与平时判若两人:垂下的眼睛,挺拔的姿态,投入演奏时略显忧郁的气质。唯有此时,她觉得小叶并不只有十七岁。这种感觉只来源于乐器吗?符黎没有打断他,只是站在门口欣赏,等待他完成最后一个纤长的尾音。

“姐姐你来啦。”叶予扬放下琴弓和中提琴,用一块蓝色方巾擦拭,然后将它们放入柜子。房间内有不少透明的恒湿保养柜,除了中提琴,还保存着几把小提琴、大提琴和电吉他。至于角落里那体型巨大的,符黎以前不曾了解,直到小叶解释后才知道它叫做低音提琴。

“好听吗?我新练的曲子。”他挽起卫衣袖口,身上带着窗边的冰凉气息,双眼亮晶晶的。

“当然啦,我以前说过很多次了,你可是青年提琴演奏家,考中心音乐学院肯定没问题。”符黎回应,心中想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哎,别这样……”他径直往书房走,符黎也轻车熟路地跟上。虽然还在念高三,可他的肩线早就越过她的下巴。现在的少年都长得太快。

“待会补课内容先挪用明天的,看我们的进度,今晚我再决定明天的新内容。”她边走边说,其实心里已大致有了补课的方向。

“好,我都听小符姐的。你知道吗,我上次见班主任,她特别惊讶,还问我从哪里找到这幺优秀的家教。”

符黎笑了,也不知他是为了反击那句“青年演奏家”还是发自真心。

书房在最东侧,距离琴房最远的位置。熟悉的宽桌上整齐摆放着文具、高中教材和几个笔记本,叶予扬坐在靠近后方书架的一侧,而她在他对面。门开着,不必关上,向来如此。他的家很大,即使高声讨论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况且,现在家里应该只有阿姨和他七岁的妹妹予清。

符黎从抽屉里取出便携白板,拿出包里的一沓试卷。学生最薄弱的科目是历史和政治,她了解。为了考取理想中的音乐学院,他需要付出大量时间与琴弦磨合,直到有把握在来年三月的校考中拿下一个名额。而那些必须反复记忆才能摸清门道的学科,则由她担负起大部分责任。关于学习和考试,她一向聪慧,能够拨开迷离的薄雾,直接捕捉到问题的核心。

“下周模拟考是全校排名吗?”符黎问。

“对啊,好像说一轮复习结束了,所以要来个模拟考,老师自己出题。”

“嗯……”她思考着,“正好试试你能超过去年的艺考线多少分。”

“姐姐,”小叶摸了摸头发,“你确定我真的能过吗?”

符黎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就指望这两天啦。”

他们在花园里缓步慢行。

夜晚,温和的植物全都蒙上一层绚丽诡异的阴影。四周危险丛生:玫瑰的刺,绿色荆棘,夹竹桃和罂粟。地面覆盖着泥土,潮湿柔软,下面不知有什幺,一不小心就会深陷进去。叶予扬能望得很远,却难以辨认正确的出口。他跟紧了符黎的背影,那些安宁的、通向未来的道路,他相信她能看清。

一旦讲起课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冬季,夕阳如火,将半面天空的云染成澄澈的橘红暖色。

小叶写好兼职教师反复叮嘱的答题原则,撂下笔,整个人朝后仰倒,伸展放松。四个月了,似乎每次见面,他都会成长一点。这个念头在符黎心间一闪而过。

她不会放任自己的好奇心漂流远逝。究竟成长在哪里?是他清亮的目光,还是日渐清晰又明朗的轮廓呢。

但很快,窗外景致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绕过书桌,拍拍叶予扬的肩,指向外面迢遥的天色。

“快看,好漂亮。”

叶予扬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随即也起身,两人一起走到窗边,凝望天上的云。

过了一会,他问:“姐姐,这种自然景象有什幺文字可以配得上吗?”

符黎沉吟片刻:“我觉得,这种景色当然就是‘不可说’。也许交给文学家和诗人处理最好,可即便是他们,也没办法准确地复刻每个人当下的心绪。”

小叶看着她的侧脸,认真听着。

忽然,她发觉与学生的对话不该偏离课题太远。“……如果语文作文想写记叙文的话,也是有很多技巧的。我可以帮你整理出来,不过稍微需要花点时间,因为我平时不太喜欢那种很多矫饰的语言风格。”

“所以,拿高分的规则其实不太合理,对不对?毕竟判卷老师也各有喜好。”

符黎慢慢放低了音量:“我觉得哦,用分数和固定的标准评判一个人的语文素养,原本就不太合理呢。可是,这已经是目前最公平的办法了。每位考生都在800字里尽量展示自己,而几个判卷老师也仅仅通过这800字去给他一个结论。只是这个标准如果能再包容些就好了……”

他点点头,又去看天。太阳西沉,夜幕融入了云里,半边橘红慢慢变为浅淡的粉紫色。

冬季,日光很短,黑夜漫长。她正打算启程回家,此时手机荧幕猛地蹦出一条讯息:

您好,恭喜您进入佳日文化的笔试初试。请于明晚11时前交付附件内注明的作业,我们将根据您的表现决定是否进行面试……

“啊……”符黎视线扫过前几行,心跳简直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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