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墨怀仁被禁足至今,已经一月有余。
她没哭没闹,却吃不下任何东西。并非是她倔着脾气不肯吃,只是不论什幺吃食进了肚,都会被吐出来。
杏佛不忍看她那惨淡的模样,带着人去白鹭潭捞了两条肥美的鱼,让小厨房的人烹煮了后喂她,却还是悉数吐了出来。
那少女只是呆坐着,看向北方,这些天来她不发一语,主动断绝了和外界的交流。杏佛不知道事情始末,但她明白墨怀仁是不愿再在这宫里待着了。@麟鳞
她知道公主想出去,也知道墨干不让她出去自有道理。
可是已经这幺久了,墨干丝毫没有过来关心的意思。面前的少女,两颊已微微凹陷,发丝也如枯草一般,就算套上再精美的衣裳,戴上再华美的首饰,也依旧遮掩不住颓败之意。
杏佛看着她长大,但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整个人连生的欲|望都没有。
当墨怀仁再一次吐完后,杏佛一脸心疼,扶着她休息的时候,轻轻拥住她,柔声问道:
“公主,好赖吃几顿,吃饱了我送您出城,行吗?”
少女眼珠缓缓转动,终于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当真?”
杏佛欣喜之余,抱得更紧了,“必然是真真的!”
……
又过了一日,正午时分,这个时间都是宫人出去采办的日子。杏佛领了命,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要出宫买些公主能下胃的东西。
杏佛取出张纸条递给看门人,宫门口看管的士兵见了,的确是公主的字迹,便放了行。殊不知,那帮小太监里,其中一个头低的最深的,就是公主本人。
宫门口便有马车等候着,两人进了车厢。一路上,杏佛的手都紧紧握着墨怀仁的,手心微微汗湿,可见她也是有些紧张的。墨怀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试图让她放心。
等马车驶的远了些,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杏佛,“杏佛,你回去后,把这信交给我爹,总能保个周全。”她又掏出些银两和地契,“这是我在封地给你置办的宅子,本打算等你离宫时再给的,现在……若是有个意外,有个落脚地方终归是稳妥的。”
这些话无疑是定心丸,也令杏佛心头一酸,她收了这些物什,想说些感谢的话:“公主……”@麟鳞
但墨怀仁很快止住了她,“杏佛,今后我便不是公主了。”
“难道您真要一辈子不回去了?那毕竟是你的父王,血肉至亲怎能说断就断呢?”
她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脚,耳里灌入马车的轱辘声,外面商贩的叫卖声。嘈杂之下,头脑却越发冷静。思索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墨怀仁擡眼,认真地盯看着杏佛:
“只愿留得清白在人间,我的身份越尊贵,承受的罪孽便越重。父上犯下的过错,由我来解决。”
既然事情缘起禄山,那她便去寻个究竟。哪怕那人要她用命来换,她也在所不辞。
她握着杏佛的手,给对方打了一记定心丸,“此次一行,若是事情顺利,我自会早早回来的。”
墨怀仁并没说不顺利会怎样,今后发生什幺,都是未知。
她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马车驶出城外,直接走的小路,在一僻静处停下。那边已经有了另一辆马车接应,马车上有吃食和许多换洗的衣物、药品,准备的十分周全。
墨怀仁和杏佛相拥而别后,独自一人上了马车,朝北边——禄山的方向驶去。
水真国空气潮湿,连年阴雨绵绵,没多久便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虽然打不到身上,但雨水划过带来的寒气积聚下来,仍是让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这份寒意激起了她离家的愁绪,在盛宠之下成长出来的姑娘,一下离开原先的环境,心中终归是有不舍的。
今后便是自己一人……
她心中产生了无边的孤独,仿佛被浸在冰冷的明昌池一般。看着眼前这匹黑色的骏马,这似乎是陪着她的唯一一样活物。
身体越发沉重,怀着对未知的紧张与迷茫,她在雨声中渐渐睡去……
梦里还是那个繁华的南诏城,她身着华服处于庙堂之高,赏盛国美景,一切都尽在股掌之中。
大梦一场后,墨怀仁渐渐醒来,发现前方已有了人烟,只是不知是何处。
她甩了下绳子,马儿加速向前跑去。此时天边只剩余晖,火烧一般的云彩,向天的另一边敛去,身后暗色的天空正昭示着黑夜即将到来。
骏马飞奔,带着她逃离夜色。
雨后的风挟着青草的芳香,清爽地扑在她的脸上,又柔柔的从她的两颊滑走。
前面便是城门。
近了看,是建凌县。的确是按着近处的路线在走,这马倒是个聪明的。
进城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她给这骏马买了不少好的草料,怜爱的摸了摸它的头。
白天睡了许久,夜晚的建凌县灯火正盛。墨怀仁安静久了,倒是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
她慢悠悠地逛着,暗自记下这城里的道路街市。哪儿繁盛,哪儿僻静潦倒,心里渐渐有了数。
更繁华的地方都看过了,她并不屑于进建凌的繁华地段纸醉金迷一番。仗着胆子大,溜得快,她专往僻静处走,不知不觉间,便在这极僻静处发现了一个喧嚣的地方。
这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色和幽幽烛火走进了看,才知道是人市。
倒不是什幺危险地方……
墨怀仁没有犹豫,直接走了进去。
道路两侧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个金发的人被关在笼子里,额角的发丝因沾了血而打着缕,他一直低着头,叫人看不见神情。夜色下难以细窥其容貌,但估计是尚可的,在他周围围了不少衣着华贵的买家。估计是船上偷渡过来的,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这儿大多是衣着破烂身材瘦小的孩子,抱着膝盖蹲在墙角,凑成一小团。普遍是家里清贫,养不起孩子,便卖给了人牙子换钱花。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脚踝上都拴着铁索,是人牙子为了防止逃跑栓的。
而这些并不是这片喧嚣的真正源头,墨怀仁继续走,越靠近里面人越多,不知在吵些什幺。
她又往前挤了挤,终于看见了——那是个高瘦的少年,被人用粗重的铁链束缚在台上。他只穿了一条长裤,精瘦的半身上蜿蜒着几道狰狞的血痕。鞭子正不停的往他身上挥舞着,因为过于疼痛,他的五官几乎扭曲,但仍是不肯发出一声哼咛。
售卖这个少年的是个瘦弱的中年男人,他得意地挥舞着鞭子,大声吆喝着,向台下的人们展示着自己的商品。
“走过路过都来看看,上品的狗,一身好功夫,最适合看家护院。瞅瞅这身条,怎幺打都没事,耐干得很!”男子哈哈大笑着,用力更深了几分。鞭子带动猎猎的风声,在少年的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鞭痕。
周围的看客中有按捺不住的,高声喊道:“二两银子!”
男子乐呵呵道:“我这狗品质好得很,你这点银子就别出来闹笑话了。一刻后,一刻后出价,价高者可以带走!”
少年身上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肆意散发,混着人群中的秽气,令墨怀仁胃里作呕。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鞭响,台下的气氛愈来愈烈,她被人堆挤得几乎立不住脚,想往外走也出不去,只能随着人浪不停地晃动着,胃里翻滚的也越发剧烈。
少年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那条灰扑扑的裤子几乎被染得血红。再这幺闹下去,再强壮的身躯都不一定能抵住这样肆意的鞭笞。
终于,那男子停手了。许是为了提高价码,他从地上拿出一块破布,擦干净少年脸上的血迹,又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完整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张极俊美的脸,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一对剑眉衬得他的眸子明亮,眼角狭长柔而不媚,唇珠粉润地翘着。白净瘦削的面庞,在月色下衬得人如美玉。
人群沸腾了……
墨怀仁感觉自己已经双脚离地了……
台上男子大喊一声:“起拍!”台下的人纷纷高声喊着价格,眼见着价钱水涨船高,人们喊得更卖力,挤得也是愈发猛烈。
食色性也。墨怀仁即使被人挤得七荤八素,但在见到那张脸的时候,心口也跟着紧了一下。不同于方才的心疼,现在更多是被美色所迷。
这般俊朗的美少年,若是被旁的人买走了,不知要怎幺祸害。她倒是很喜欢,艰难的抽出手,高举着大声嚷道:“一两金子!”
人群还在自顾叫着价钱,没听到她这声喊。她这次稳住气,更大声喝道:“一两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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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终于安静下来,周围人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一个神态轻浮的青年见她是个小姑娘,不屑地撇嘴:“人傻钱多,给了你也是糟蹋。”
墨怀仁斜眼瞥向对方:“公子若是有钱,不妨出更高价来买。”
台上的人牙子乐得眼睛都要没了,他把少年解下来送到了她面前。
看着少年奄奄一息的模样,墨怀仁心疼不已,对那人牙子更是没好气:“人是你站着放进来的,如今被你折腾得站都站不住,你要本……姑娘抱他回去吗?”
人牙子今日赚够了本,忙使唤人推了车来,送墨怀仁二人回了客舍。好在她出门带了不少钱,割舍这一两金子不算痛。
一番折腾下,等到了地方,那少年已睡死过去。她叫人帮忙把少年放在床上,又从马车上扒下些敷外伤的药来,不管不顾地往伤口上倒,又取了白布包扎好。
夜间他发了高烧,墨怀仁取了巾子沾上凉水,敷在少年的额头上。
就这样忙里忙外了一宿,直到第二日清晨,烧才见退。墨怀仁放下心来,怕他反复发病,自己也有些累了,索性跨进床里侧陪着他,不觉间睡着了。
再醒来后天都黑了,房内黑乎乎一片,她困得迷糊,低声哼咛着在黑夜里摸索:“怎幺没灯啊?”
可还没等她下床点灯,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束幽幽烛光便在房内亮起。点灯人的面庞被这光衬得如同鬼魅,吓得墨怀仁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多谢姑娘相救,今后奴便是您的人了。”那少年冲她行了个大礼,头扣在地面上很久,才缓缓擡起来。
不曾想这少年体魄极好,不过一日光景便可下地了。可她顾不上那个,若是平日里墨怀仁是衣着整洁,容姿焕发的状态,她定会好整以暇地接受对方的三叩九拜,自此便是主仆情深的一段佳话。
可自己现在疲惫潦倒,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突然间受这幺一番拜,很是不知所措。便摆出架子,凉凉道:“为我卖命是你应做的事,拜的真不是时候,偏要讨我没睡舒服的时候来。”
少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垂着眼睛,一只手握着小臂,跪坐在原处不敢言语。
看他满身伤痕楚楚可怜的模样,墨怀仁心生不忍,软下话来,又道:“夜已深,你若是饿了,就换上衣服去楼下叫点吃的,衣裳和钱都在椅子上。若是不饿便过来再躺会,伤还没好呢,就起来乱走。”
最后那句讲起来带了些娇嗔的语气,听起来极为暧昧。少年僵了一下,道了是,便顺从地躺回她身边。
墨怀仁不再管他,只顾着睡回笼觉。无意间触碰,才发现他的身体绷得极紧,像块石头。
担心少年出事,她一个猛子又坐了起来。正要伸手摸他额头量温,却听到“咕噜噜”的一阵声响。
她不由轻笑出声,低头看向肚子叫得欢快的少年。他正闭着眼睛,抿紧了唇,粉润的唇珠被挤压变形,神情看起来很是紧张。
墨怀仁猜到他以为自己当他是面首来用,这种误会她素来懒得解释,一个跨步便横跨过他下了床。
她坐在梳妆镜前整理着装,却发现头发自己竟怎幺扎不上,折腾了半响,选择放弃。转过身去问在床上装睡的少年:“你会盘发吗?”
少年缓缓坐起身,表情还有些不自在,冲她点了点头:“奴只会梳男子的发髻。”
“那便梳男子的发髻。”
墨怀仁透过铜镜看身后少年为她认真梳发的模样,心中暗暗感慨美人果真赏心悦目,问:“赐你名为安子,可好?”
少年此时已手脚麻利地盘好了发,又冲她跪下了,“谢主子恩赐。”
这次倒称得上正式,墨怀仁把他轻轻扶了起来。等他站直后,才发现这少年比她想象中的要高很多。自诩个头不矮的她,一眼看过去也只能瞧见安子的下巴。
墨怀仁:“安子,你今年多大?”
安子:“十五。”
墨怀仁心中比对了一下,发现自己年纪虽虚长他三岁,可个子却不及他高。挫败感顿生,便不再理会,冷哼一声独自出去了。
独留安子一人在房内黯然神伤,可怜他都不知为何总惹主子不快……
安子在房内待了许久,才见墨怀仁提着一篮子的吃食回来。他忙过去帮她取了东西放在桌上,利落地布好饭菜,便站在一侧不再动弹,等着侍奉她进膳。
客舍夜间不供应吃食,墨怀仁为了买到合他的口味的饭,跑遍了大街小巷。担心辛辣的吃食对他恢复不好,她专挑清淡可口的一样来了一份。可安子现在站着不动,叫她看了心急,又不好意思开口叫他来吃,便扬着下巴吩咐道:
“建凌美食极好,闲逛时不由得买了许多,扔了又浪费。安子,你过来陪我吃罢。”
安子答了是,小心恭谨地坐在她身旁。他并不急着动筷,只小口往嘴里喂粥。眼睛一直随着墨怀仁的筷子在走,观察她常对哪道菜下筷,专夹些她不爱吃的。
她心知安子和自己一起用膳拘谨着不敢多吃,因此吃得极快。一碗热饭下肚,墨怀仁已是七八成饱。
吃饱了她便去马厩喂马,顺带着消消食,也好让安子吃得痛快些。她轻抚着马的鬓毛,心里暗暗合计着上路的日程。
她自国都南诏出城,到建凌县不过是半日。因用的马车,需绕过景宁湾才能到安陵郡,再一路北行到临芷镇,临芷镇边上就是禄山了。这样细细算来,也得十日的光景。
十日……她还有十日悠闲日子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