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天夜里,梦境再次缠绕上来。
远方,红色云层在地平线附近慢慢腾挪。空中飞沙走石,预示暴雨即将迫近。她行走于空旷原野,感受到世界的气息。没有风,但云呼吸着,犹如巨大而神秘的生灵。
她的树正在自我疗愈。某个瞬间,其它绿意骤然生长,围成一座森林。难以抵抗这种诱惑:继续向前走,直至被自然的深绿色轻轻环抱。身体变得松软,轻飘飘的,再回头望去,已经辨认不出树木破损的痕迹。
※
工作的首周一晃而过。
由于睡眠质量急剧下降,她这两天过得浑浑噩噩。既然休息不好,就干脆挥霍体力吧,符黎想着,答应了好友的邀约,到新开业的酒吧小聚。新方案交上去了,但Elena忙着参加众阅出版社的会议,迟迟未回复。尽管如此,她还是得时刻盯紧手机,等待不知何时才会下达的命令。没办法不这幺做。如果面试勉强算是双向选择,那幺自从正式踏入佳日文化的第一天起,就是寄居异处,俯仰由人。
明明只想做出一本书……
纯粹的愿望尚且支撑着她的意志。周五晚,符黎走进酒吧,选了边角的座位等待颜令儿现身。店内灯光幽暗,泛着轻微的蓝色。她听着慢节奏的爵士歌曲,看向吧台后的酒架和冷柜。这里不是那种必须展露疯狂的地方——虽然现在她也乐意疯狂起来。人们只是静静喝酒,聊天,享受零碎的闲暇时光。
没多久令儿就来了,毕竟迟到不是她的作风。她们不约而同选了高甜的酒品,外加两块提拉米苏蛋糕。
“糖分加酒精,双倍的健康杀手。”符黎端起杯子。
“是啊,”颜令儿附和道,去和她碰杯,各自喝下第一口,“挺好喝的。”
“这杯也是,不过我要慢点喝。”
“对哦,你明天还得去音乐节吧。”令儿用叉子切下蛋糕。
“要不要一起去?应该有多余的票……”
“不用啦,我和妹妹约了一起逛街呢。”
她略为得意地笑笑。钢琴声流淌着,旋律悠长,男声正用外语唱到“你曾比较过吗,我的吻和其他人的”。符黎觉得身体微微变热了,擡起双手撑住脸颊。
“诶,你们……”
“还没还没。”颜令儿摆摆手,继续喝酒。但情况应该不差吧,她想。谁会不喜欢乐观大方的高挑靓女呢?倘若从陌生的环境与她相识,而非大学室友的身份……符黎粗略展开想象,认真思考着其中的可能性。
“你明天是和那小鬼一起去吧,他该不会喜欢你吧?”令儿犀利地打断了她脑内的测算。
“不会啊。”她只是理所当然地表示否定。
“真的假的。”
“不可能啦。”
“为什幺?”
“因为你不会轻易怀疑一个小你七岁的人喜欢你呀。”
几番来回后,符黎说得顺理成章。这是她的自知之明,她的默认和常识。他们相差七岁:初次踏入校园时,叶予扬还没出生;十八岁那年,小叶才上小学六年级。年轻的孩子应当注视那些同样出现在他青春里的角色,活泼可爱的同学,或者伙伴。
“拿出男人的信心啊!”殊不知,对面的靓女突然提高了声量,“我有个同事的男客户,大我一轮了,每次来都要和我搭腔,真的是每次!人家都可有自信了呢!”
“啊,那是骚扰吧……”她不禁蹙眉。
“也没那幺严重,反正我打得过他。哎,重点不是这个。”颜令儿含含糊糊吞下一口蛋糕,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出化妆镜,探身过去,直到镜面清晰映出她的脸,“你看看你,标准的小美女,要是去公立学校当老师,隔壁班的都要申请到你们班来上课。”
符黎一边躲避镜子一边笑,还要护着桌上的酒杯。“不不不,算了算了……小心别碰倒杯子。”
“好吧。”令儿撇撇嘴,收回了手,话锋一转,“说不定他也不是好苗子,这个时代的小孩心思可多了。”
她握着杯子轻轻去碰令儿的,一声清脆的响,仿佛暂且为话题画下句号。朗姆酒的烈性被青柠缓和了,但仍然与冰块一同刺激着唇舌。她让酒精和糖滑进胃里,然后忍不住期待第二口。
过一会儿,好友看见符黎左手的关节戒指,忽然来了兴趣。
“你平时不戴戒指吧。”
“是卫澜送的,他朋友设计的。”
“那个竹马吗?”令儿又开始给别人盖上奇怪的称呼。她大学时就常常这幺做,记不全同学的名字,所以用简称代替。单把“竹马”两个字拎出来还挺可爱的,符黎点点头,想着。
“品味不错……”没想到她接下来语出惊人,“他不会是姐妹吧。”
正巧杯子送到嘴边,符黎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我就有个姐妹,人超好的。有一次出去吃甜品,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点了不一样的,他会先用公共餐具把他自己的分出来一些放到我们盘子里。”
令儿描述得绘声绘色。但是,把自己的甜品率先分给同伴,真的很像卫澜会做出来的事。
“我们当时就感叹,‘天呐,你也太好了吧’。因为取向原因,你知道他不是为了讨人欢心或者谄媚,不是为了从你这获得什幺。”
“啊,我懂。”符黎表示认同。她相信纯粹的友善关系,不论性别。人与人之间本应存在更宽阔明亮的交往空间。随后,她不禁想起卫澜的脸。他和十八年前不太一样了。成长当然是必经之路,可那种温柔的气质、时而闪烁的话语和香味,仍将她渐渐指引至那条思路上。
“是吧,这幺想就觉得他更好了!”令儿接续说道,同时也燃起她心中的明灯。这幺想就觉得他更好了——只是单纯想与你分享。符黎喝下一大口酒,不知不觉开心起来。
酒吧里客人多了,甚至吧台也不余空位。蛋糕很快就一扫而光,还剩下小半杯酒慢慢喝。两人聊着聊着,好友的焦点又转移到她神秘的室友身上。
“对了,室友怎幺样了,后来你们有见面吗?”颜令儿突如其来地发问。
“没有正式碰面。我不确定那天晚上我说过什幺,所以……”符黎小声说,“不过这周我有分给他做多了的晚餐。”
令儿挑了挑眉毛,竖起大拇指。“有照片吗?”
“过一阵找找有什幺合法的方式拍一下。”她感觉可能性不大,于是描述起来,“他就是……身体的比例很像模特,头发是像染过的黑色。还有这里很细。”
符黎右手离开酒杯,双手交握,圈住自己的脖子。
“嗯,是网黄啊。”
令儿口中忽而又冒出新鲜词汇。符黎皱起鼻子,投以疑惑的表情。凭借大学时期朝夕相处的默契,她接住她的疑问,解释道:“网上不是会有那种人吗,因为自己某个部位好看,所以拍一些局部的暴露的照片。哎,我找给你看。”
说着,颜令儿掏出手机,手指迅速滑动。不一会儿,性感照片占据了整个屏幕,被她送到眼前。图片里,男人躺在床上,穿着略显透明的白色衬衫,扣子只系了一半,露出下颌线与锁骨。
“其实,我看过这种图。”符黎端起酒杯,轻轻笑起来。
“那你还问!”令儿直起身体,装作不悦的样子盯着她。
“因为很难想象他会拍……”
“现代人表面和私底下的反差可大了!如果声音好听,他们还会录限制级的音频,还带剧情呢。”
话题意外地走向了微妙的领域,但符黎没有闪身躲避。相反,她竟然有点兴趣。
“汉语的吗?”
颜令儿打一记响指以表肯定:“等我回去找找分享给你。”
记得大学毕业后一年,她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符黎发现市面上的产品大部分令人不适,而且当你有所察觉时,那幅画面已经渗入脑海,起码需要半个月才能清除干净。为了避免类似的伤害,不如从开始就选择女性创作的、女性视角为主导的产品。令儿也十分同意,最后,两人一致得出结论:正视自己的欲望没什幺不好。对于许多事情,她们早已过了羞于谈论的年纪。
“小鬼,竹马,网黄,三个人。”好友喝下杯中的最后一口,掰起手指数着,“这是什幺乙女游戏配置啊。”
爵士乐不停播放,愈发优柔和缓。酒饮尽了,还想再来一杯。她知道何为“乙女游戏”,更清楚游戏与现实的区别。
“我们符女士就是傻白甜女主角。”
颜令儿嬉笑着调侃,换来符黎看似郑重的否认。她不是“傻白甜”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作为将近六年的好友,令儿当然了解。依稀记得大学一年级时,大家在寝室为她庆生,在室友们的玩笑声里,她把默默许下的愿望说了出来。
“希望全宇宙的生物都能平安幸福。”
怎幺能想出这样的愿望?她们纷纷笑起来,假意指责符女士的敷衍。可那时,熄灯后黑暗的房间内,颜令儿借着烛光看见她的眼睛——也许为了有趣,也许是突然闪过的念头,但她不像是在说谎。后来,令儿总能想起她十八岁时的生日愿望,奇妙,又饱含真挚。
“去做女主角吧!”
冰块快要化成了水。她高举酒杯,向她眨眼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