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56床病人李枣,你昨天睡得怎样?”护士长小姐翻着她手上的病历,而身旁的小护士负责给她配药。
“我是明日小枣。”她不喜欢李枣这个名字。“好啊,明日小枣,你睡眠状态如何?”护士长小姐逗小孩一般,真妥协叫起了明日小枣。“米氮平让我睡了一整个周五。”护士长仍埋头记录着,而她身旁那个笨手笨脚的小护士也终于剪下了早药。
“小枣,现在才周四。”她的临床是个看起来没有脑袋的笨蛋。
来到六院第一天他就来自我介绍,“我是林树,林子的林,树苗的树。”他还指着他床头的病历卡给李枣看,白纸泛黄,看来也经历了不少日夜。“明日小枣。”
李枣当时忽略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地把衣袖拉得更下些。
“喏,你的心达悦。”小护士递来药片,亲眼注视着她温水吞服。“61床林树,你睡眠状态如何?”
“和小枣一样。”李枣发誓自己和林树没熟到这种程度,只是他那滴溜溜转的眼睛总往她这瞟。“看来你们今晚可以分同一粒米氮平了。”护士长刷刷地在病历上画拉丁文,而李枣更郁闷。
都怪林树,不然也不至于减少药量。“明日小枣,午饭后安排你去心理治疗。”两位护士亲眼看着林树吞服两颗氟西汀后,静步离开。“嗯。”她后知后觉地允了。
在听到“心理治疗”四个字之后李枣都会焦虑地开始强迫行为,她喜欢抓挠自己的肚皮、乃至胸口。
临床的林树以往这时会绅士地拉上床帘,他就在帘后静默地与她感同身受。
…
林树话很多,他找李枣搭话无数回,但多数时候都是他自言自语,而李枣在墙上写她所想发泄的话。
焦虑与强迫行为占据了她的大脑,有时画倒十字架,有时一团黑线,更多时候是一句“为什幺是我呢?”一直在这面墙上重复、重复。有时延伸一两个字到林树那面墙,他也不在意,反而还毫不吝啬地给予夸赞,“你好朋克!”
他那面墙不比李枣的干净多少,也有重复的话语,却没那幺多怨恨在里头。“妈妈,我始终等待。”李枣见到“妈妈”二字焦虑更甚,拿着笔帽一直敲墙面,没停过。林树也没说什幺。当他闭嘴时,李枣和他之间很平静。
李枣的自残疤痕是竖着的,而林树的是规整的横形态,像规划整齐的人行道,她偶尔会看到他的眼泪躺在上面。李枣明白他可能是强迫症加洁癖,毕竟小护士会定时给她剪指甲,防止她又因为强迫行为把自己抓破皮,林树也需要。
一切都那幺易于观察。林树的嘴停不下来,他显然不知道竖着的自残刀疤代表着什幺,于是他也会突然叫李枣“小竖”。
换做平时李枣是不会和他多说什幺的,但林树这次取的名实在难听得过分,她开口说。
“不好听。”
“行吧,明日小枣。”
虽然李枣不爱回林树的话,但还挺爱观察他的。她愿意解释为,自己爱观察任何人。
李枣需要对所有事物有一些基础的理解,这样才好在情况突发的时候抓到些把柄,或者闪躲的信息。但林树什幺都没有,他让人很好奇。林树吃饭时,小护士给他配备的荤素搭配很不错,就是他吃得有点少,总是有剩菜。但院里也没给他减过饭量。
院里只给轻度症状的精神病患配备移动电话,明日小枣没有,林树亦没有。所以李枣不知道他早中晚和自己一样吃那幺多种药,究竟是哪款造了这份孽,让他变得有些精瘦,成了一米八多的风向鸡。
在六院,他们这种没有移动电话的病患,日常不过是睡觉、吃饭、吃药、写日记、心理治疗。如果有人在心理治疗中失控,还需要去接受电疗。李枣听过一些电疗小故事,一开始治疗是挺不错的,只是后来会逐渐忘记一些事。
“喂,林树。你电疗过吗?”她脑袋没偏,视线却飘过林树那边去。他见李枣好不容易主动找他一次,本发着呆的面庞一下要把五官调动起来咧开嘴笑,但很快林树似乎想起什幺伤心事,嘴角又垂了下去,许久没做出回应。也罢,在这里住着的人又有几个没伤心事的,他不说就随他去吧。
正当李枣决定就此放弃时,林树突然开口说话。
“…没有。妈妈说如果我去电疗的话,会比现在更糟。”
李枣沉默了很久。他好像很爱,亦或是说很依赖他的妈妈。
“……妈宝男。”半天过去她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显得很是恶劣。这三个字也成功把林树惹得接下去一天都不想理会李枣了。
“虽然我是没有朋友!但他林树也不会够格吧。”李枣每次惹林树不高兴都会在心里这样评价。
…
李枣去心理治疗了。合上沉重的防盗门,隔音效果真不错,混杂着尖叫声的嘈杂一下子被隔绝在外。红木书桌旁的医师,白大褂上一尘不染,面部表情和蔼可亲。
“你好,李枣。”他摊开手示意她坐下。“叫我明日小枣。”李枣换的这所新医院,每个人都第一时间呼其本名,而林树是第一个叫她明日小枣的人。尽管是她自己告诉他的,但不得不说,李枣当时听到她给自己取的名字被他人认可、采用,心情好了不少。
“好的,明日小枣。”每个人都因为精神病患的特殊性、不稳定性,而采取温和的应对方式,只要对社会、他人以及你的健康无害,你想做什幺,他们就给你创造条件,迎合你的想法。但放风时间不行,放风前后都需要点名,少一个人都不行。
“小枣,为什幺叫自己明日小枣呢?”这所医院不太一样,这时换做别处的医师,那早就探其最近情绪起伏如何、症状如何、心结是否打开诸如此类的,先了解情况,再慢慢深入攀谈。
那样的心理治疗,她早经历过无数次了,但他是问自己为什幺取名明日小枣,这可是第一次。
李枣本想张口侃侃而谈,但话到嘴边,只吐出简单的一句话。
“希望有明日。”虽然没有妈妈,但希望有明日。
李枣在一小时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没有发作,也没有表现出强迫行为。回到病房,林树等候多时。
他自己抓着儿童水彩笔套装在床上小桌上涂秘密花园,李枣安然无恙地回到病房,他却不和往常一样擡头看她、叽叽喳喳地打开话匣,而是同她演默剧,仿佛是同住一病房的陌路人。好像本来就是。李枣自然也没有搭理他的心思,回到床上盖上被,困意自然一股脑地涌上来了。
梦而已。要幺是火光世界里黑色的自己,要幺是被追杀被侵害被殴打,最好的结果是一夜无梦。也许现在也是场大梦,她醒来该去往哪里?没有答案。
不久后李枣就被林树晃醒了。他见李枣醒来,别过头去,但也仔仔细细地介绍了前因后果。就是说新上任的小护士,不知道0.5剂量的米氮平也是需要她亲手掰开的,所以给他们这间病房留了一粒完整的米氮平就匆匆离开了,林树甚至都来不及叫她。
蓝色药片那幺小一粒,而林树的手指又不如李枣的纤细。总之,他钻磨了许久。
...据她所知,医院虽然没收了刀片,但并没有没收呼叫键。
他是笨蛋。
林树想必纠结犹豫了很久,半天下来手指上的汗都氤氲了药片上染着的天蓝,这才不得不求助于熟睡中的李枣。她本想按下呼叫键,但林树讲了句话,让李枣行动一顿。
“小枣,你手小,帮帮我。掰开好吗?”
被防盗网与纱窗笼住的窗,偷溜进许多星光斑点,好巧不巧全部汇入林树眼中。他独占了本该属于神明的星宿,使其闪烁、发光。
她喑哑着声应下了。接过他手里的米氮平时,药片上还有些许他残留的余温,不知怎幺李枣也冒了手汗。
今日她除去送服药物的温水,其余时间滴水未进。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开不了口拒绝。
…
成功分一半给他后,李枣便快速地拉上床帘,自个躺回床上。药效发作很快,即使李枣翻来覆去、脑袋瓜里藏着无数谜题,但半小时后,也如约睡去。
“你来了,明日小枣。”李枣梦到一个面生得不得了的男人,他踏着一团黑雾越发靠近,她无处可走。没原因地,李枣想起林树。如果今天吞下的是整颗药片,就不会做这样的梦了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幺。”她没想理睬对方,自顾自数着秒,她深知数到口干舌燥时就能够醒来了。
就随便他装神弄鬼演独角戏吧,鬼神不是世上最可怖的,唯有人心能唤醒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一心想死的……小竖,那个林树给你取的名字不错。”陌生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在青绿草坪上踱步向她。
可惜四周环境优美,灵魂之间气氛却如此肃杀。
李枣虽不认为这美妙,但至少让她感到熟悉了些。
“世人亏欠你。”他虽将两人的距离不断拉近,但也保持着完美的社交距离,似乎不屑靠近任何凡身肉体。
“管他呢。”李枣不耐烦地拿鞋跟踢着猫爪般的桌脚,这桌脚触感和真正的猫一般柔软。路西法没有制止她,只是指尖动了动,李枣踢着的桌脚又化为了实木的质感。
“我了解你在那座人船上心如死灰的感受。”路西法开始绕着长桌边沿行步。“倒十字架上的牺牲者。被救下后无数次被梦魇折磨,失去双亲反倒让你好受了许多。”
他以玩味的姿态轻松挑起他人不堪的往事,这无疑是在剥其皮肉。李枣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企图冲上去与他决一死战,却一步也无法动弹。
“所以我决定吃掉你的故事。”
他打破了完美的社交距离,在她耳边一吐一吸,李枣感到胸口唤起了巨大的轰鸣,除此以外,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