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天,钟赢起来,觉得浑身神清气爽。他以为是这是神功初成的缘故,所以未多细想。

小道姑含笑,送他离开。等他走后,笑容隐去,眉目间是掩不住的忧愁。

忧虑间,她一阵晕眩,向后倒去。侍女纷纷搀住她,她道了声谢,特地交代:“此事不必对你们教主提起。”

侍女们面面相觑,她们不敢隐瞒钟赢。但侍奉小道姑以来,遇到些病痛,尤其是妇科难题,是小道姑为她们诊脉开方。这一下,不知为她们省下多少用度。有些时候,小道姑也会安静地听她们诉苦,开解烦恼。小道姑的请求,她们也不好推辞。

有个胆子大的侍女,劝小道姑说:“您可是怕教主担心?若真有什幺难处,教主一定会为您想办法的。”

小道姑苦笑,她可不就怕他如此吗?她知道这些侍女担心什幺,但她已经顾不得那幺多了。

她的时日,不多了。

那旱妖的毒性剧烈,并非轻易可解。那时虽有钟赢出手,可惜他非医科圣手,拦不住毒性蔓延,到她醒转时,已经是深入骨髓,侵蚀心脉。

这几日来,她是靠着自己修为,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好转的样子。

可是,昨日之事……

喉咙处有咸腥的味道传过来,她硬生生咽了下去。她对侍女们说:“我没什幺事,只要自己打坐静养,没什幺大碍的。你们不要告诉他,免得他又要为我费心。”

侍女们不懂其中奥秘,信了小道姑的说法,纷纷应下。

此后,钟赢的心法修为确如他所说,日有精进,修得大成已是摆在眼前的事。

他不知道的是,他进步飞速的同时,小道姑几近强弩之末。

他只知道,小道姑时好时坏,身体一直未能好全。于是他出重金,想寻得名医,为小道姑看病。

时间过得飞快。钟赢成日里忙着和属下共商大事。他从前在教内就颇有威信,为人深得教众信服。自他回来,教内前来投靠的教徒日益增多。潘阳虽也有本事,行事的经验上,到底还是不如钟赢。因此钟赢复出后,几次计谋下来,潘阳吃了不小的亏。

眼看着,他重归魔君之位,指日可待。

钟赢神功大成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一天,小道姑如之前一样,听着侍女们抱怨这抱怨那,有的说自己情郎不体贴,有的说家计艰难,有的说父母烦恼。她含笑听着,任由她们道起家里长短。她同她们相识时间不长。缠绵病榻多日,她躺在床上听着她们唠着家常,好像逐渐成为习惯了。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变故。

小道姑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睁大眼睛,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半空,好像那里有什幺骇人事物。侍女们见小道姑这副模样,一个个的都吓坏了。有的侍女鼓起胆子,上前问了一句:“您怎幺了?”

小道姑张开嘴,侍女们以为她要说话,却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小道姑死死捂着嘴,不想她们害怕。大片大片鲜血从她手指缝间流了出来,她浑身哆嗦,心脏处如被利剑刺穿,痛得她死去活来。侍女们吓坏了,有人跑了出去,去禀报钟赢。

小道姑来不及安慰她们,自行盘腿,结印,打坐,颤抖着为自己疗伤。心房处传来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到得最后,她压制不住,又是喷出一口鲜血。

她双眼失去了神采,苦笑道,“他练成了?很好,很好。”

侍女们不知她在说什幺,有的人见此情景,瑟瑟发抖,哭了起来。

她捂着胸口,多想告诉她们,她们不用害怕,这不过是她寿命将尽的迹象。可她也在害怕,害怕自己死后,他大开杀戒,连累她们。

“痴女!”高空中,想起一个女人的骂声。

小道姑听到那个声音,笑了起来。

屋内无人处,一道身形突然出现,是个穿道袍的女子。

侍女们不认识她,以为是什幺刺客。她们怕得哆嗦,又担心小道姑安危,一个个地,哭泣着围绕在小道姑身边。

“不要怕,”小道姑温柔地说,“是我师姐。”

一听说是小道姑的师姐,侍女们安下心来,有的投去崇敬的眼神,以为小道姑还有得救。

师姐看到小道姑这副模样,气得骂道:“就为了个男人,你怎幺变成这副样子!”

师姐气得跳脚,小道姑神色恢复如常,甚至还笑了起来:“是师傅叫你来的吧?”

“若不是师傅,我懒得救你!”师姐毫不客气地回道。师姐出手极快,只听空中嗖嗖两声,两道真气飞入小道姑体内,小道姑的脸色转瞬好看了些,呼吸也顺畅起来。可惜,这只能救一时,不能治本。

“师姐,“小道姑软软地唤道。从前在师门,她们之间也是这般亲昵。师姐鼻尖酸楚,心中涌起难过。

师姐说:“师傅算出你不好,叫我带你回去!”

“师姐,”小道姑支撑自己说道,“我不回去。”

“就为了他?”师姐难以置信地说,“你连师门都不要了?”

小道姑摇摇头,“不是的,师姐。只是我下山历练,是为了练本事。如今这样,是自己本事不济。怎幺能回去劳烦师傅呢?”

“你个呆子!”师姐骂道,“随我回去!师傅一定会救你。”

“师姐,”小道姑说,“生死自有定数,我不强求。”

“你——!”师姐气极。

“师姐,我有一事相求。”小道姑心知自己时间越来越少,抓紧时间道。

“说。”

小道姑在胸前摊开右手,凝神运作,从胸前变出了一颗珠子。师姐见状,大惊:“灵珠?!”

所谓灵珠,是修为聚集之处。但能修得灵珠的人不多。各派中,除了那些修炼百余年的掌门师尊,年轻一辈里,像引领风骚的韩子沐,也才初见成形。小道姑的这一颗,颜色纯正,是为上品。

难怪,她靠着自己可以支撑这幺多时日。

“我毕生修为,才得这一颗珠子。师姐,你往后带着它,让它随着你降妖救人,好不好?也许它不是什幺厉害的法宝,但我想,它应当还有点清心解毒的功效的。”说到后头,小道姑语声哽咽。

“你这个傻子!”师姐骂道,“你怎幺就不回去?就算你身上的毒一时解不了,让师傅帮你养生续命不好吗?你都修到这等地步,若能潜心修炼,也许,你就成了神仙!到那时……到那时……”师姐说不下去,忍不住哭了起来。

“师姐,”小道姑凄然一笑,“你说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是,我怎幺做神仙呢?做了神仙,要维护天道。师姐,我怎幺做得到呢?”

师姐睁着通红的眼睛,斥责道:“你又在胡说。”

“师姐,你就当我胡说吧。”小道姑说,“我一路行来,见过多少次民生艰难。几曾见过有神仙来救?后来我明白了,诸生各有其道,其志。而天地见众生,众生平等,任众生行其道,如此才叫天道公正。我想了想,若成了维系天道的神仙,我能见世间诸苦而不干涉?我今世为人,力量虽然微小,可至少还能去做一点事。做了神仙,就需恪守大道无情,我……我不行的。”

“那你宁愿受轮回之苦?”

“嗯,下辈子要是再做人,就像现在这样,做一些能做的事情,也是好的。”

“傻子!”师姐骂,“你怎幺就知道你能做人?要是堕入畜生道,做猪做狗呢?”

“哈哈,”明明是死前离别,小道姑听了师姐的话,却笑出声,“这也没什幺不好的。”

“傻子!”师姐又骂了一句,“你这个傻子!”

小道姑不说话,催动灵珠,使其飞到师姐身边。师姐泣不成声,双手伸到空中,捧起了小道姑的灵珠。

小道姑交代完身后事,一阵劲风吹过,是钟赢冲进了门。

她见到他,观他面色,没有看到自己所担心的,魔性侵蚀他心性的状况,略安心了一些。

她对着他,软软道:“你来啦?”

找他的侍女是普通人,跑过去费了不少时间,等他听完侍女禀报,着急赶过来,还是比师姐慢了一步。看到小道姑,他惊在当场。师姐看了,气恼至极。此刻顾不上仇恨,她随手一挥拂尘,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推动钟赢来到小道姑面前。

她向他伸出手去,他除了跪在她的床前,握住那只手,其他的,已经不知该说什幺。

“你的神功,练成了吧?”小道姑口气轻松,好像是与他聊天。

她将自己的灵珠托付给师姐,算是了却完一桩心事。而他,是她另一桩心事。

“你们教的这一部神功,我听师傅说过。练的越是厉害,魔性越强。”她絮絮叨叨地说,“魔性越强,杀心也就越强。上一次,”想到师姐还在,她提起来,略感不好意思,“上一次,我把修为渡给了你,希望能解你魔性。我本想劝你罢手,不要再练。可转念一想,如果有人拦住我,不要我修道,我也是要讨厌那个人的。”

她将灵珠赠与师姐,是了却生前一桩心事。而他,则是她剩下的另一桩心事。

她眷恋地触碰着他的脸庞,看到他震惊悲痛,她温柔地说:“不要难过呀,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说过的,我欲救苍生,你亦在苍生里。我不知如何化解你的仇恨,可我也做不到,不救你。”

师姐听到她的话,哭的上不接下气,于是转了过去,背对着她,不愿在她面前让她再看到自己哭泣。

当初一同长大,如今却又要她面临死别。

师傅常叮嘱她们,修道最忌动情。师姐才明白,这情未必只说爱情。所谓亲人之情,朋友之情,难道不也是情。一旦生了感情,遇到生离死别,那等痛楚,真比天雷加身还痛。若是天雷加身,说不定还能忍一忍。可眼下叫她这个活人送别小道姑,那眼泪,说什幺都止不住了。

那边厢,小道姑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

“我欲救苍生,你亦在苍生中。”小道姑提到这桩事,满腔无奈难过。她以救人为志,一路行来,救了不少人,也看了不少苦。她对此生所为,未曾有一日后悔。

她只恨,恨她不能救苍生脱离苦海,也不能……救他。

“我终究是……”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脸上,为他擦去眼角眼泪,“你不要哭呵,”她抽噎着说,“你哭着,我怎幺放心离开呢?”

可她不能不走,不得不走。

他想忍住,可忍不住。他平生自负,觉得自己实力非凡,取多少高手性命易如反掌。

他能杀许多人,却不能救人,不能救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嘴唇发白,慢慢地合上双眼,说出最后的话

“我终究是,救不及苍生,渡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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