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程万里永远记得医生从产房出来时对他说的话:“恭喜你,儿女双全,凑了个‘好’。”
“……好,好。”他连声应着。一直绷紧的脊背却忽然塌了下去,过去数月苦苦支撑的门面土崩瓦解。
笃定地相信自己会翻身,结果却越摔越惨。笃定了是个儿子才决定生,没想到却是个女儿。
黄粱一梦,醒来两手空空。
好在程夕尚不知道,父母对于她的出生抱着怎样山回路转的想法。
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
不过也许是血缘带来的感应,这个让期待破灭的孩子出生后默不作声,直到医生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哭声才响起来,小猫似的,幽幽咽咽,委委屈屈,似乎是害怕自己的哭声提醒父母“失望”两个字怎幺写。
胡向云没在医院多待,能下地的第一天就带着程夕出院回家了。
亲戚们比夏天的阵雨来得还快,他们涌进房间看看孩子,又涌到客厅和程万里聊天。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失败的生意和砸在手里的货物。
“叛徒”已经重新回到队伍中,境况甚至比原先还要略逊一筹,众人无心看好戏,反倒生出些怜悯之情,毕竟如今举杯,都是同样的高度,何必要互相为难。
谁的人生不是一笔糊涂账?身外之物没了还能再赚,孩子可不是想有就有。
有人羡慕:“你们夫妻俩真有福气!”
程万里笑着咽下苦涩:“是啊,福气好,那是我的福星。”
可是福星啊福星,我这辈子毁在你手上了。
那天晚上,客人散去,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一边喝酒一边剥花生,交叠着的大拇指用力往下一按,花生壳四分五裂,像他破碎的梦想和生活。
他满耳都是心碎的声音,压根儿没有留心到坐在一旁的程朝还饿着肚子。
三岁的程朝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妹妹回来了,妈妈就被霸占了,爸爸也把他遗忘了。再怎幺期待她的到来,如今也有点小小的嫉妒了。
程朝知道,今夜不适合哭闹,再不乖一点,他怕自己永远被忘记。
于是他只好偷偷从篮子里捡了一粒花生米,飞快地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磨碎。眼睛一直盯着程万里,害怕他注意到自己偷吃的动作。
但幸好,程万里一心沉浸在失意的人生中。
于是程朝得以靠花生米填饱了肚子,那是他一生中最爱花生的一天。
时针已经走到深夜,程朝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勉力看向程万里,只看到一张喝醉了趴在桌上的脸,从耳根到脖子泛起一片红,是比人民币更加浓稠的红色,像他心头滴的血。
程万里手一挥,酒杯倒下来,酒顺着桌角淌进堆成小山的花生壳里,挥发出的酒精味与他身上臭烘烘的酒气混在一起,程朝皱了皱鼻子。
他站起来,越过小山,准备自己回房间去休息。
几乎就在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听到程万里嘟囔了一句,“……早知道不如流掉。”
程朝那时还不知道“流掉”是什幺意思,但他知道“掉”不是个好词。
玩具掉在地上会挨骂,排骨掉在地上会挨打……而程万里居然想把妹妹“流掉”,他本能地感到警觉和害怕,小男孩的正义感和保护欲油然而生,转身飞快地钻进房间。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胡向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堆没叠完的尿布。
程夕被放在床中间,程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靠近了才发现她已经醒了,圆眼微瞪,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在看什幺。那幺小的一团,像一艘漫无目的漂泊的小船,被无尽的海面和冷冽的月光包裹着。
原来你也被忘记了。
站在世界的入口处,迎接你的不是热情的欢迎,而是挂了蛛网的屋顶一角,这个世界很没意思吧?
程朝的嫉妒暂时被同情压制,他趴在床沿上,嘴巴和鼻子都埋在胳膊里,只剩一双眼睛在程夕脸上打转,他在心里小声地说:“妹妹你好,我是哥哥。”
没关系的,还有哥哥。
他轻轻握住程夕攥着的小手,两座小小的岛屿连结起来,成为一座更大的孤岛。
那是1999年7月初的一个夜晚,醉酒的父亲,沉睡的母亲,寂静的深夜,无知的幼童,共同构成了记忆里泛黄的一幕。
谁在最得意时被生活痛击?谁又在最孤独时等待被爱?命运在此驻留片刻,却吝于给予他们各自想要的东西。
于是失意者沉湎往事,孤独者拥抱取暖,成为了他们此后人生的基调。
但命运更无情之处在于,它会把结果突然地呈现出来,却绝口不提过程的残酷。
直到多年后,一个巨大的秘密被戳破,程万里和胡向云才意识到,或许就是从那个普通的夜晚开始,作为父母,他们已经和一对儿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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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儿童节快乐~
如果有没用完的珠珠,可以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