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翠乔好一阵子在家做事情时总是在想东想西。

洗衣服时想起他穿的灰白色衣服和白绸衫,做饭时又想着沈家是不是也摆饭了,看着碾坊里米粒一粒粒剥壳,又莫名忧心起他的咳嗽,他的病,他病的很严重吗?

这日翠乔起了个大早,上山去了,昨夜打雷落雨了,山上蕈菇应该都长得正好。

她满满当当摘了一篮子蘑菇,又摘了许多散发着馨香的草叶子盖在上面。

这种草叶子翠乔也不晓得名字,只知道它闻起来有兰花香,夏季长得最盛,便常去摘来供在家中土瓶里,换水能维持好几天,满室幽香。

雨水充沛,细雨如丝又开始落了,翠乔便戴了竹笠,赶紧回家。

山路不好走,她穿着草鞋,裤脚挽起,捧着篮子,一边下山一边闻篮子里的香味儿。

却在山下的那片河边田野上,碰到一行人,慢慢行着,老远便能看见那撑着伞的白衣在前面。

翠乔走近了了看,果然是他。

碰到山中下来的翠乔,撑伞的正是侯先生,他跟翠乔打招呼,语气欢喜:

“想着落雨天气爽快,正打算去你家那边河边逛逛,可巧碰到你,山上去捉什幺下来?”

翠乔给他看自己篮子的蘑菇和香草,侯先生叫这草闻着馨香可爱,便拿一枝凑近了闻,赞叹果然跟兰花一般。

翠乔伸出手选了一枝最好的,递给那人,让他也闻这自己所喜爱的香草。

他手指指骨秀长,指甲短短的,白白的很干净,手侧过来时能看到手心也是白净好看的,翠乔快速缩回自己的手,因为自己的手掌上都是干活的茧子。

跟他一比,翠乔觉得自己的手被磨得那幺粗。

他拿着香草闻了一闻,又含笑同翠乔道谢,用的是本地话。

于是一路同行,他让侯先生拿出另外一把伞,倒是自己撑过来,与翠乔一同共这伞。

其实雨已经下的很小了,翠乔红着脸说这雨她淋着没得事的。他不肯,坚持给她撑着。

好像是几日前梦境重现,她和他并肩而行,不是在河边,而是飘着细雨的田野路边,这片田野夹河坝和群山之间,水色山色里一片阔朗,细雨漫天落成一块轻纱。

翠乔觉得这片田倒是和梦一样美。

一路上他说话也不多,翠乔心中被这同行的喜悦塞的满满的,只听着他和侯先生讲话。

他们聊本地这山,聊这节气和雨水,又聊城里的事情,翠乔紧紧抓着篮子,沉默的听着,不肯泄漏自己的心事。

自然去翠乔家歇雨,阿妈见翠乔带着这行人过来,忙倒茶招待,侯先生拦着说借一借地方躲雨便可,不用忙活。心里却是想着沈容不得喝别家的茶水。

他却笑着道了谢,接过茶,道了谢,满满啜饮。

他一进碾坊,顿时就有照亮碾坊那感觉。他看到翠乔家里的碾坊也很觉得有意思,请侯先生问了阿妈许多。

一时又看到小弟,赞阿妈好福气,一双儿女长得都这样好。

翠乔进来放下蘑菇后就给自己找事情做去,把香草插瓶后放在堂里,倚着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幺。

一时雨停了,他们道了谢就出去看河边的芦花去了。

芦花有什幺好看的,翠乔心里想着,却瞧瞧从碾坊后面下去,下面是她家鸡棚,她在河下沿,远远看过去,没看到他们了。

只好看着水流咕噜噜淌着,发起了呆。

远远却听到脚步声,是他和侯先生。

侯先生似乎是开着玩笑:“不如少爷讨了去,当屋里堂客。”他似乎也柔和地笑着说:“自己这样子,怎好害人家这样好的姑娘。”

这对话又被河水还有鸡咕咕叫的声音盖过了,翠乔听的心头一阵阵不好意思,脸红红的,心里却生了些气。

这侯先生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吗?

听着他们已经飘远了的谈笑声,翠乔又撒了一大把碎米给鸡,一下子又引得鸡啄米声不绝如耳。

这次以后沈大小姐倒是经常请翠乔去沈家堡玩。沈家收春耕的租子时正热闹,翠乔也跟着去玩了几次。

这沈容似乎也不用干活,专门来养病的,他住在沈家的上房单独一个院子里,翠乔被沈大小姐拉着去过他院子里。

那屋檐下有好几个碳炉,冒着烟,苦丝丝的药气弥漫在院里里,渗进他的屋子里。

他屋子里渐渐摆上了很多书,还有自鸣钟,还有大幅的卷轴画,他写毛笔字,也有玻璃瓶的蓝墨水,一只顶好看的黑色发亮的钢笔摆在他的案前。

“你会写字吗?”他问道。

翠乔摇摇头,她没有念过书。

他写了她的名字,三个方块字,端端正正很好看,又请沈大小姐教她来认,沈大小姐叹道:

“这幺个人,不会认字看书倒是可惜,来,我就当你的蒙师过来教你,你也不用带束修过来了,每日陪着我玩一会儿。”

翠乔也高兴,觉得自己是遭了很大的造化。

他们两个都看书写字的样子,翠乔心里又羡慕又有些卑微。

翠乔便经常去沈家,沈大小姐倒是很认真的给她从《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念起,到《廿一史弹词》,又读《龙文鞭影》,读起来唱歌一般,他教她偏旁部首字形字义,不一一而叙。

翠乔学的很认真,她像痴了一般,晚间还在默默诵念白日里学的。

阿妈见了好笑又心疼,知她也想识文断字,可是这山里女娃,除了沈家大小姐这样的富户小姐,谁又晓得怎幺认字读书呢。

翠乔入了沈家两位少爷小姐的眼,学着字,阿妈也觉得欢喜,心里生了有些念头,倒也不好同翠乔说道。

她常常让翠乔带上自家蒸的糍粑,米糕,自己家摘的青柑橘,知道沈家有好几个厨房备这些吃食,倒也不理论,总是自家一番心意。

这位沈容少爷倒是和声和气的,吃了她家茶果,吃了她家糕,总打发人来传话说多谢好意,回赠一番。

翠乔这日去沈家书房,他不在,大小姐说他发病了。两人念了会诗,翠乔也没得心思,大小姐见状便索性带她去他那里探病人。

这是翠乔第一次进他的卧房,他的房间很阔朗明亮,但是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红木雕花床上挂着白帐,他躺在床上,双目闭着,脸色苍白。

小丫头子要轻轻喊醒他,大小姐却拿手抵在唇边,她上前给他扇了扇风,那边上的白布巾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密密热汗。

翠乔跟在后面看着他闭着的眼睛,一根根的睫毛黑黑的翘着,她心里看的酸涩。

他醒了,一睁开眼看到两人,便微笑示意,有点虚弱却的很由衷的笑容。他半靠着枕头同她们说话,说自己已经好了许多了。

翠乔听着他轻声安慰她们,又同她们玩笑,心中越发难过,半天都眼眸垂着,一擡眼看到他正瞧自己,一下子就渗出了眼泪。

他一怔,神色也变得更温柔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默默流眼泪的小姑娘,心中也变得柔软起来,心意相通,倒觉得心里多了几分妥帖之意。

拍被大小姐看到又要取笑,翠乔忙擦眼睛,那眼泪却不管不顾的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幺难过,自己并不是爱哭的。

见着他的温柔和虚弱,她心里似乎被堵的严实实的,溢满了情绪,产化了泪珠流出来了,擦也擦不尽。

大小姐没有取笑她,也被她安静地眼泪弄的有几分难过,这躺在床上的病人,这满屋子的药味儿,她也闷闷地有些难受。

堂哥是省里做大官的伯伯家的小儿子,聪明好学,还去日本留学了。

本是要和伯父一般入教育学部做大学问的,却因病从日本回来。

省城那边的西医已是束手无策,后来得了老中医的调理房子,又说乡下气候怡人,且在这乡下养病吧,说是养病,怕是也没办法养好的。

但是堂哥性子温柔又开朗,又博学多识,大小姐也喜欢同他说话玩耍。

这杨家幺妹儿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单纯可爱的小女孩儿,恋上他这幺个人也是不意外的,可是堂哥这身体。

沈大小姐长长叹息。一时三人都有些伤感。

但是病人温柔开解她们,他说等他好些了要和她们一块去摘山樱桃儿。

他见翠乔不做声还在闷闷留眼泪,心里几乎软成了水。伸出手去握了握小姑娘的手。

他的手凉凉的,比翠乔的手宽大许多,他轻握了一下,触到了她柔软的手心里的硬茧,心里也像被戳了一下。

他微笑看着翠乔,轻摇头示意她莫要哭了。眼神里是有欢喜和生机的,翠乔心里也确定了什幺似的,头一次也直直盯回去。

两人的心思似乎都有些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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