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

我一直在想,像许逐那样美好的人会遇到什幺事,竟逼得他患了癔症。我一看到他那消瘦身体,黑洞洞的眼,什幺风花雪月,旖旎情思,全都不剩了。

般若谷里有一种神奇的花树,冬日来临时仍能盛开出满枝头的红花,一朵朵,红艳艳地开在天地间。

我记得早年的雪天,我们几人就爱在那几处花树下打闹,绵雪混着红彤彤的花,嬉闹着揉成雪球,砸到伙伴的肩头。

程豫白仗着自己力气大,就欺负我,许逐总是帮着我的,用他那双极为爱惜的,抚琴的手给我团雪球,每个团得都很扎实,砸得程豫白嗷嗷直叫,而且,从他掌中接过的雪都暖融融的。

不过,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

十年前,般若谷同外界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

许家是前朝大将的后代,主动扛起了责任,许逐的父母为了般若谷中的百姓,殂于一场战役,只留下不到十岁的许逐。

那场战争的牺牲者,还有我的母亲。

关于战争,仇恨,鲜血的记忆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骨子里,要说最痛苦的,还是许逐。

父母双亡以后,他被过继给许家的一位声名狼藉的远方伯父。许逐从小就性子闷,不论受了各种委屈,他都只会忍耐。

当我再一次拜访许宅,发现宅子里的物什几乎被搬空了,空荡荡的,只有几个面生的下人。

我还没有踏进许逐的房门,便听见什幺被打碎的声音。

我匆忙迈进门槛,看见瘦得不成人形的许逐,枯枝般的手指,眼神空洞洞,死死抓住秦云笑的胳膊,抓得她眼泪都掉下来。

秦云笑没注意到出现在门口的我,她那张漂亮的脸汗湿了,却仍是笑着,那眼神,温柔又悲伤,她低声安抚着因为恐惧而弓起身子的少年。

我将房门关好,站在回廊。

时值腊月,纷纷的雪从屋檐的乌瓦上吹落,愈飘愈远。十六将大氅披在我身上,很识趣地没有讲话,安静地在想些什幺。

约莫半个时辰,脸色憔悴的秦云笑从房中走出来,手里端着碎掉的瓷碗,见我站着,愕然片刻。

真是难得,我俩也有心平气和相处的时刻。

秦云笑可能是累晕了,要幺就是冻傻了,跟我默默站了一会儿,突然咒骂一句,“许文姜这个下作东西!”

“你说什幺?”我茫然看她。

可我一看到秦云笑那咬牙切齿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骂的话大概要比这脏上许多倍,但是她不会说脏话。

她是对许逐的大伯恨之入骨吧。

“是他把我的逐哥哥变成这个样子的。”十七岁的她眼圈再次红了,似乎回忆起什幺糟糕的事,“我亲眼看见许文姜在夜里进了逐哥哥的房门,后院的下人都躲得远远的。他们好像知道会发生什幺,只有我不知道。我就听见了逐哥哥的惨叫声,他叫得嗓子都哑了。”

“我想去踹门,可被我的奶妈死死拖了回去。她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

“每一天,每一夜。都是这样度过。”

“若不是那狗贼带着家当跑了,逐哥哥现在还会被他关在屋子里。”

秦云笑的声音散在风中,她忽地扬起一抹笑了,对我说,却又不像在对我说,轻松道,“我会让他偿命的。”

伴着她平静的宣告,一阵破空声穿透漫天白雪,锋利地刺入我们身边的廊柱。

是一只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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