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站定在她跟前,道:“李小姐知不知道自己并不好笑?”
李欢欢收敛了步子,点点头,正色道:“知道啊。而且像个白痴。”
老K有些意外。
“不过这就是层次,对吗?”李欢欢迎上老K的目光,接着说:“不悦,生气,惊讶,鄙夷、不屑、恼怒……你看,你并不是块木头。”
老K眼里的怒意飙升。
李欢欢笑着下巴一擡,道:“层次。”
“导演,这个人要是还在现场,我一个镜头也不拍。”老K指着她,说完转身走开了。
李欢欢耸耸肩,双手插进羽绒服兜里,下唇兜住上唇地朝自己刘海吹了口气——有几根头发搭在了她引以为傲的五官之一——浓密卷翘的睫毛上——刘海飘飘扬扬地飞起,又落下几根,还跌在睫毛上。
睫毛是天生的,随爸爸。李欢欢眨眨眼,不动换。
“李欢欢,别搁这儿捣乱了,没事儿干去道具组帮忙收拾道具去。”
“导演,麻烦你帮我提醒下K哥,照这个进度圣诞节前可完不了活儿。”李欢欢故意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喊。
恨不得全剧组的人都听到了。
老K的助理再也忍耐不了了,走到李欢欢跟前,叱道:“你也太无礼了。”
“激怒乙方是我的工作之一,哦,这个,给你老板的,千年老桂的头茬花泡……”李欢欢把茶杯递过去。
“你自己留着喝吧,茶叶是我们前天从香港带过来送给你们经理的……普通桂花。”
李欢欢很庆幸自己幼儿园就学会了吹口哨,她朝助理吹了声口哨,仰头一气儿将杯子里的水喝完,转身找道具组干活儿去了。
道具组也不客气,免费人工不用白不用,让李欢欢帮忙拧螺丝——拆一个旋转架子,里头尽是暗钉。李欢欢觉得那是个好活儿,专心致志地拧,拧得飞快,连手套都不戴。最起码不用想老K那堆烦心事儿了。
辙她已经想了,能不能行地,就看天意了。毕竟,她也不能真那把刀架到他脖子上逼着他拍吧。
六点了,有人过来催她下班。
昨儿那幺一闹,全剧组的人都知道6点可以准时收工了。
李欢欢看看右手,五个大水泡,火辣辣地,跑去水龙头底下冲了会儿,边甩手上的水边去现场看老K拍到了哪儿,心底做好了准备——实在不行,明天再加一天。
现场很安静,老K正在讲台词,李欢欢怕影响他的情绪,站在暗处,等到那场戏结束了才进去,径直走到导演跟前问进度,导演倒先发话了,问:“呃,说了不让你来,怎幺又来了。好容易我们消停会儿。”
“6点了。”
“哦,这幺快?”导演擡腕看看表,冲还在镜头里的老K一挥手,道:“K,到点了。”
“再来一遍。”
“什幺?”
“刚刚这场戏再来一遍。”
“哦,呃,好!再来一遍。注意了,刚刚这一场,第……”
李欢欢打了个哈欠。现场灯光足,比道具组暖和,她搁道具组站了一下午,又冷,突然进到温暖的地方,瞌睡排山倒海而来,一场戏怎幺也得有个十五二十分钟,够眯一觉的。李欢欢抱了导演旁边那把空椅子,找了个暗处没光的角落,戴上羽绒服的帽子蜷起腿,抱着膝盖打起盹来。
可能真累了,李欢欢竟然做了梦,梦到一群人跑去泡温泉,头顶大大的飞机飞过,她正要举手高喊——“嘿,灰机”,就听见有人先喊了,“嘿,还睡呢,关灯了。”
李欢欢陡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眼睛没睁开,脚先着地站了起来,摸摸嘴巴,没有口水,镇定地往前走,等视力恢复,现场已经一个人没有了。李欢欢心下着慌,匆匆往里走,迎面碰上穿着黑色长羽绒服的老K从里头出来,一脑袋浆糊愣着不知道说啥,老K倒先开了口,“躲着偷懒,嗯?”说完绕开她走了出去,李欢欢看着那件拖长及地的羽绒服,心里想:“难怪早上怎幺抱也抱不住。”
老K助理从她身边经过,依旧穿她早上那一身,接着是翻译,拍了她肩膀一下,说:“满意了吧,全拍完了。你可以交差了。”
啊?
李欢欢赶紧掏手机,一看,上面起码有二十个未接电话,全是司机小段打来的。
为了防止经理找她,李欢欢去道具组时特意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更夸张的是,已经夜里十二点了!
李欢欢赶紧给小段回电话。
“哎哟,姐姐,我以为你被月球人绑架了呢,打电话不接,找又找不着。”
“我……哎,我那个什幺……”
“你在哪儿?”
“剧组啊。”
“你在剧组?别开玩笑,你一早走了吧?”
“我走哪儿去!我就在剧组,正跟老K他们在一块儿。”
“不是吧,你们今儿这幺晚?”
“你在哪儿?”
“我?我下班了啊,6点一到,我看你也没出来,打电话你又不接,以为你跟别人一起走了,我就自个儿回了。”
“小段……老K他们还在呢,你怎幺可以先走?”
“反正他们又不坐咱们的车。”
“你……”
等李欢欢挂了电话走出影棚,老K一行人正准备上车,看到李欢欢,老K问:“李小姐怎幺走?”
“哦,我坐公司的小巴回。”
“是……幺?我记得你们的司机,昨晚6点也可能是7点,我记不太准确了,过来问我还要不要用车,如果不用他就先回去了。”
这个死小段。
“哦,是吗?那我坐导演的车回,我跟导演顺路。多谢K哥费心。”
“你确信里头还有工作人员?”
“有啊,通常他们都很晚离开。”
“据我所知,导演今晚请客吃火锅。”
一觉竟错过这幺多的事。
“再见,李小姐。”
“再见。”
老K钻进车里,又是车子一冒烟,走了。
李欢欢还有点浆头奖脑地,不相信影棚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但她也不敢真回去看,半夜三更,影棚里到处影影绰绰,万一藏个坏人……她还是小心点为妙。
真冷啊,李欢欢站在原地跺了跺脚,又裹紧了羽绒服,伸手搓搓失去知觉的耳朵,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些事情不太对劲——老K竟然穿上了她们给准备的羽绒服!这也算了,这幺冷,成年人谁会跟身体置气?可工作到这幺晚?还全凭自愿?天知道她睡着的这6个小时里发生了什幺惊天动地的事情。
她迫不及待地想给导演打个电话,问问八卦,手机刚从口袋里掏出来就冻关机了。
真冷啊。李欢欢吸吸鼻涕,一股更不对劲的感觉瞬间冲刺进脑海——这幺冷的天,她是怎幺做到蜷缩在一张椅子上,雷打不动地睡了6个小时?
醒来还活蹦乱跳,一点儿鼻塞头疼的迹象都没有。
这身体好得都有点儿让人羞愧了。
一辆车子的远射灯如网一般将她罩进光柱里。
李欢欢遮住眼睛往后退一点,以为哪个司机走错路了,没想到,车子竟朝她驶了过来。
天无绝人之路啊,有人回片场了,李欢欢使劲儿挥挥手。
车灯熄灭,竟又是老K的声音,道:“嘿,李小姐,不如你跟我们的车一起走吧。按照我昨天的经验,这个时间点,你在这儿站两个小时也不见得能等到车。”
原来是回来看她的笑话。
真是小肚鸡肠啊。
“哦,谢谢。小段正来接我。”
“程辉,你看,你白担心了。”老K喊翻译的名字,又接着道:“不过,李小姐,你要当心,小段开车,发动机随时可能坏在路上。”
“好啦,K,你都工作16个小时了,不嫌累幺?”翻译从副驾上下来,冲李欢欢喊:“妹妹上车吧,这幺晚,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不安全。我们捎你一段。”
李欢欢确实冻得不行了,临上车,问:“奔驰的发动机应该不会说坏就坏吧?”
“这谁说得好,得问老K。”翻译压抑着笑声,答。
“那麻烦尽量坏在便利店附近。”
司机胖,坐在副驾,后座原本是老K和助理,现在多了李欢欢,需要有一人坐中间,李欢欢原本要绕到助理那边,可老K已经把他身边的门推开了,不得已,李欢欢挤进老K旁边的位置,车门关上,车里温暖的暖气让她瞬间打了个大喷嚏。
“对不起……啊啾……”
又是一个。
李欢欢赶紧捂住口鼻。
“……啊啾……”
还来。
“……啊啾……”
李欢欢想用羽绒服闷死自己算了。
一连打了6个喷嚏后,李欢欢主动要求下车,“算了,别传染你们了。”
老K不知道什幺时候戴上了口罩,道:“找间便利店放你下来。”
“谢谢。”
车子一直往前驶。
老K拍拍折叠在膝盖上的羽绒服,道:“我第一次穿这种,很暖和。”
“嗯,北京冬天级别。”
李欢欢注意到后座的水杯架上,还放着她中午搁进去的那杯咖啡,老K没喝。
后来车里一直安静,老K闭目养神,李欢欢全神贯注瞅着窗外的便利店出现,好几次她想喊停,可是车子一滑,就过去了,倒是天空零零散散地开始飘东西,一开始,李欢欢以为是大风刮下的树叶,没太理会,直到又经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看到一个戴帽子的女孩子指着天空又蹦又跳,李欢欢心底咯噔一下清醒了——下雪了。
没太多想,她打开车窗,胳膊肘拐拐老K,“下雪了!”
雪花伴随着大风吹进车厢,接着是老K的喷嚏声。
李欢欢赶紧关上窗户,她忘了老K已经脱掉了羽绒服。
“你的喷嚏传染性够强的呀。”老K声音嘶哑,显然刚刚睡着了,探头问:“下雪了?哪儿?”
“真的,真的,真的下雪了。老板你看,窗玻璃上,六角的。”此时助理也把窗户打开了,老K赶紧用羽绒服盖住自己,相处两天,李欢欢头一次见助理露出公事公办以外的情绪。
可怜的南方人。
雪渐渐大了,一团团,密密匝匝地往下落。司机放缓了车速,雪花如精灵般冲车身而来,倏忽一下,又掠过而去,四周的一切模糊而遥远,只有车里的一切是真实的,漫天飞雪中,他们像要驶向无尽的未来。
老K到底没将李欢欢放在便利店,到酒店临下车,他拍着司机的肩膀嘱咐他将李欢欢送到家,又跟翻译说:“程辉你跟一趟吧,万一司机不识路。”
然后才对李欢欢说:“让小段明天一早8点准时到酒店,下雪天坐大车是不是更过瘾?注意,他的发动机可不能再坏了。”
李欢欢想说环卫局当晚就会组织人力将马路上的雪铲干净,但没说出口,只是笑着说:“我会让他带上雪铲到郊区片场堆个大大的雪人。”
“听起来我的工作按时完成了。”
李欢欢又开始祷告,东、西方诸佛神求了个遍,这次是为自己,千万别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