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城市轰轰烈烈迎来蒸腾的暑气,叶子的颜色变深了,挂在高处,窒闷地一动不动。

那天白日,小叶准时查到了他的高考成绩,比去年的普通本科线还要多出二十分。符黎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不禁想象另一条道路:如果他用所有时间钻研纸面上的答案,很大概率能考上顶尖的综合大学。但他的生命已经与古典乐紧密相连,无论在哪里,在什幺地方,他都拥有光芒。

夏日的夜黏黏糊糊的,热得睡不着。她靠着墙坐在床上,打开空调,忽而开始反观自己的人生。再两个月就到25岁生日,可迄今为止,她似乎一事无成,没有安身的职位,没有鲜明的才华,也没有足以留到这世上的东西。毕业那年,她和爸妈到周边的城市旅居了一段时间,随后接受了大学老师的推荐,成为小叶的兼职教师。在那期间,她几乎负责了一本书的诞生,然后见证它携着自己单纯的理想消亡。

符黎一时心生郁结,打电话向令儿倾诉。她向来达观,大大咧咧地说:“你已经够幸福啦,有三个人喜欢你!”

难道她的价值就只是被爱吗,她叹息道。

“不行吗?反正只活一次,最好什幺都要体验。年轻的时候搞四角恋,上了年纪写一部回忆录,最起码有文学价值,不是很圆满嘛。”

颜令儿猜她又到了多愁善感的日子。同为女性和多年室友,她当然了解体内波动的激素会给心境带来多少影响,尤其在生理期前夕。符黎说过,每个月定期来临的变化既是痛苦也是天赋——“对于某些事情,如果不在这时候,我不会看到更深的处境。”即使她已经如此清醒,却还是会迷失,陷入泥淖。不过通常来说,等时间一过,烦恼忧愁就会通通消散。

“下周普拉提课是我上,你要准时啊。”她叮嘱道。

“好,我知道啦。”

运动使人快乐,只可惜不是现在。空调嵌在床对面的墙上,吹得人发冷,可若关上,过一会儿又要浑身燥热。夜深了,她想把门拉开一个缝隙,但这似乎违反了他们始终恪守的生活规则。外面应该一片黑暗,因为符黎已经亲手关上了客厅的灯。手机里有小叶发来的消息,似乎为了表示感谢,他的父亲准备请她吃一顿饭。她正打算婉拒,却忽而听见外面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时光仿佛一下回溯至初冬,那时候,神秘的室友毫无征兆地敲起钉子,引发她一部分坏的联想。

不知道为什幺,符黎会将那声音当作求救的信号。善意在冥冥之中挥洒,可能因她以为对面住了一个注重边界的、安静的女孩。如果事先知道对方是个男人,她一定会锁紧门,或者收拾东西连夜逃离。一切都是偶然,都是运气,只是流淌的思绪恰好滑过某一根纤细的神经。

她抚平睡裙,开门去客厅。光从门缝透出来,纯黑的高挑身影立在书架旁,她好像截断了他回到房间的步伐,但是,他几乎立刻转了身,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交给她。

“这幺晚了还不睡吗?”符黎悄然察看情况,发现他没有拿任何东西。她想到上次丢在楼道里的报纸信。“原来真的有人给作家寄刀片啊”——令儿曾经开玩笑地表示。

“要睡了。”

仲影有些冷漠。事实上他总是如此,可这一刻却格外明显。她轻轻蹙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率先走到卧室前,停顿一瞬,向符黎道了声晚安。门关闭了,严丝合缝,阻止两人之间空气的流动。她关了灯,也牢牢关上门。发生了什幺事,但他现在还不打算说。她想了很多,譬如远方的亲人和朋友,譬如工作,纯净的黑色在视野深处弯曲折叠,最后模模糊糊引她入睡。

第二天,一切如常。

他照旧寡言少语,却不疏远,他们还商量了中午吃什幺,简单聊起一本名为《吃鸟的女孩》的小说集。夜晚,仲影主动问她要不要喝酒。一次次过往的窘境涌上心间,阻止了贪念。她摇头,看见他前额的发垂下,快要掩住他的眼神。

他不是那种以情绪作为诱饵的人。屋外没有雨的迹象,可空气湿热地裹着身体的每一寸。他把空调开到除湿模式,在那个简单的动作中,她仿佛读出他的失望。

她感到彷徨和疑惑,直至更晚的时候。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晴朗的,炽热的阳光会带走过多的水分。干燥的热总比湿闷的更容易忍受。没有听见蝉鸣,不知道它们都去哪儿了。万籁俱寂,窗外好像遥远地亮起警报声,似一束缥缈的置于黑暗的红光。意识几次掉进黑色漩涡,又被它的闪烁惊醒。符黎到窗前向外望,才发现那只是一道来自颅内的幻觉。

她揉了揉眼睛,鬼使神差地走出卧室。灯没有关,正前方是客厅的透明橱柜,熟悉的陈设营造出梦一般亲切而诡异的感觉。全身轻飘飘的,突然,外面传来一簇争执般的巨响。从哪里来的?楼外,还是门外?那道声音像一副躯体重重砸下。不能袖手旁观,她的心跳停滞了一拍,随即抄起一把剪刀冲出去。

符黎拉开家门,留了缝隙。声控灯亮着。楼道里不远处,仲影跪在地上,底下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幸好倒下的不是他。她松了一口气,跑过去,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双膝抵住对方的膝窝,钳住那双粗壮的手,控制在背后。陌生人痛苦地张开嘴,脸部被压迫得扭曲,手脚僵直,头上的帽子掉了下来。仲影丝毫没有留情——像人类捉住一只过街的老鼠。

“我错了,我真错了,哥。”

平平无奇的男人向他求饶。她看了一眼他的长相,又看了看那顶黑白棒球帽。那是一副会淹没在大街上的脸,但她想起他们曾经见过:某个晚上,符黎从楼梯间爬上来,为迎面下楼的人让出位置。她总是习惯地礼让。男人趴着,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好像打算从这张嘴里撬出什幺。地上有一封用报纸叠成的信,她捡起它,顺手用剪刀拆开,当初,第一次拾到时,就应该这幺做。

仲影想对她说“别看”,但已经来不及了。几年前的旧报纸层层叠叠,没有包裹锐利的物件,而是一张A4白纸。黑色宋体字赫然印在上面,一瞬间,悚然的惧意吞噬了四肢百骸。有人在调查他们的行踪,一清二楚,包括他搭乘的公共交通,以及她预定酒店房间的记录。一只藏在暗处的眼睨睥着,令她想起元依依的视线,想起很久以前全身赤裸的梦境。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信息?你的目的呢?放到我家门口是为了什幺?

“我去报警。”

她强压下胃里的恶心,飞速回去寻找手机。

今年发生的事简直不像现实。她路过轰然碎裂的玻璃门,遭遇自大狂老板持刀威胁,被陌生男子骚扰恐吓。符黎再次坐上警车,感觉整个世界都晃荡着颠倒。

原本,仲影准备独自解决一切。他希望她睡得沉稳,但不知道那个自投罗网的人什幺时候现身,所以想到利用酒精的作用。他之前已经收到过三次这样的“信件”,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不让她知晓。结果无疑是失败的。他看着外面掠过的路灯,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它们成宿地发亮。

凌晨两点半,符黎模糊地猜出了先前他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原因。她觉得无比燥热,体内深处甚至开始有撕裂的迹象。疼痛的时刻提前了,来到现在,但她知道血液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流出来。疲惫感霎时袭来,她用手按住小腹,向旁边倾倒,闭上眼,几乎快要睡去。

好像梦一样,对吗?梦里也会疼痛,只是人们醒来后就会忘记。没准它们根本没有那幺真实,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还有与许多人的相遇。谁也无法保证自己不是缸中的脑,或是梦境中翩然的蝴蝶。符黎似乎靠在了仲影的肩上,又似乎没有。罪恶来自这座城市,她也来自这座城市,但她没有代为道歉的义务或权利。异样的思绪混杂在一起,令同为受害者的她生出一丝愧疚和流泪的冲动。

剥落的血液迟迟没流下来。她被带去房间里问话,签字,忍受着每个月必经的痛楚。头脑此时不是十分清楚,可她还是尽力如实回答着问题,即使事实上所知甚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警察问了她和仲影的关系,他们想知道——或是为了备案必须知道——一位单身女性为什幺与一个外国籍男人住在一起。是室友,刚好都租在那里,答案显而易见。可发问者并不满意,还重复了第二遍。她给出相同的回应,如同一台失修的机械。

后来,她蜷身蹲在了走廊。不久之后,仲影朝她伸手,撑住她摇晃的身体。天快要亮了,蝉鸣大作,走出去时,她问他有没有被告知那个人屡屡上门威胁的动机。

“大概,”他说,“因为无聊。”

他也累了,所以显得话语冰冷。符黎回忆起高中的周记本,一位男性语文教师会在同学们的文章后面写下评语。有一次,她得到一行红字:“你对人的恶意缺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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